“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那是江南水乡的生活情趣;“三生花草梦苏州”“凌波不过横塘路”,那是江南女子的美丽与哀愁;“花落春犹在”,那是乱世之中的民族自信与文化坚守;“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那是江南摆渡者的修行与顿悟……上周六下午(4月10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江南文化学者胡晓明来到上海图书馆,与听众朋友一起拨开江南的神秘面纱,发掘地名背后蕴藏的故事,打开历史的记忆缺口,还原一个刚健、深厚、温馨、灵秀的立体江南。

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胡晓明做客上海图书馆“城市与阅读”系列讲座之“略说江南文学地名”

“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

景观是不断生长的情感记忆与文化符号

地名是传统文化在大地上的诗篇,地名中蕴含着民族的集体记忆,是文化认同的重要媒介。

一开场,胡晓明教授就劝导听众,除了“读万卷书”之外,还要“行万里路”;除了坚守故纸堆中的文化探寻,也该放眼大地的书写。

根据西方现代人文地理学的观点,“地方”(place)与“景观”(landscape)被严格地割裂开来。地方指“观者必须置身其中”,它是我们生活世界的一个部分;而景观(地景)“是个强烈的视觉观念,观者位居地景之外”“我们不住在地景里,我们观看地景”。所以,当代华裔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景观逊于地方,而缺乏情感和记忆。

保罗·雷德曼所著《传奇的风景:景观与英国民族认同的形成》,探索了在社会转型过程中景观对塑造英国民族身份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而胡晓明认为,这种观念应当予以修正,景观包含了长期以来民族沉淀的记忆和文化符号。两者不能过于区分。正如W.J.T.米切尔所说的,“景观”可以是一个动词,“不是把景观看成一个供观看的物体或者供阅读的文本,而是一个过程”。

李白《谢公亭》诗云:

谢公离别处,风景每生愁。

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

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

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

此诗写于唐天宝十二年(753年)李白游宣城时。谢公指南齐诗人谢朓。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曾在这里送别友人范云。“谢公离别处”,对彼时彼刻身处此地的李白来说,是一口情感的深井。生命的交流,情感的贯通,刹那“今古一相接”。这就是写在江南大地上的诗篇。

如此,怎能将景观简单定义为个体之外的视觉文化呢?胡晓明说,江南地名不是一套固定的文本,它能够不断生长变化。

“刚健 深厚 温馨 灵秀”——

按图索骥,四美皆备唯有江南

文学不仅创造文本,而且创造景观,完成了大地的隐形书写。“谢灵运创造了永嘉,渊明创造了桃花源,王维创造了辋川,杜甫创造了草堂,东坡创造了赤壁……”

王维《辋川图》唐人摹本,收藏于日本圣福寺。王维隐居辋川别业期间,创作了许多出色的山水田园诗

“地名是一种散发着诗意的存在。一方面诗人将他们的感情与意念投入到特定的‘景观’中,使‘景观’成为活生生的人的生命的一个部分;另一方面‘景观’也将历代诗人的生命记忆与情思想像保存、增殖,不断再生产出来。钱穆说过,中国文学的一个特点,即它的作品里所表现的地方,可以在地图上一一指出来。”而西方文学如《圣经》《神曲》存在大量的虚构,缺乏地理空间上的构思。

与西方文学相比,中国文学包含更多。每个文学地名都是多学科开掘的一座座宝库,诗歌、散文、史传、故事、传奇、戏曲、园林、绘画、书法、旅游、美食、文创、休闲……应有尽有。

江南文学地名中所表现的江南精神更是丰富。江南精神是什么?胡晓明用简单的八个字“刚健、深厚、温馨、灵秀“来形容。说来简单,但放眼全国万千山河景致,四美皆备唯有江南。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这是属于北方的刚健,但刚健有余,温馨不足。

中原文化源远流长,承载深厚,却少了一份灵秀。

生于江南,是福气,也是缘分。

承天寺与真假《铁函心史》——

无根兰花是指向民族心灵的密码

首先,围绕刚健,胡晓明认为,它包含了豪杰的悲壮意味和民族复仇精神两部分。豪杰悲壮,黄土一抔,埋骨之地,如苏州的伍相庙、要离冢;杭州的岳王庙、于谦墓、张苍水墓。伍子胥为完成父兄遗志,“三年归报楚王仇”;要离身虽矮小,却敢于以自残的方式躺在仇人的船上,其忠义之气浩然于天地;抗元英雄于谦秉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理念,誓死不投降……

这一座座庙宇、墓碑收容了英雄最后的气息与豪情,为后世传颂。胡晓明说:“这正是江南的包容性所在,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扎根。江南敬重英雄。”

而承天寺与真假所南《心史》的故事则承载了江南连接不同时代的民族复仇精神。

《心史》成书于1260—1269年,是郑思肖孤愤忠君、奇气伟节、特立独行精神的呕心沥血之作。此书又被称为《铁函心史》或《井中心史》

明末,承天寺井中出土一部《心史》,此书以铁盒封函,为南宋诗人郑思肖在宋被元覆灭之后的悲愤之作。这部古书在明末被发掘出来之后,极大地鼓舞了无数反清复明的义士,一组跨越时空的民族心灵密码被打开了,并散发出它的巨大能量。

历来,有关这部传奇之书真伪与否的争论不绝。但,胡晓明认为,即使它是后人托名郑思肖而伪造的,它也包含了那个时代的民族记忆和情感伤痛。正如郑思肖所绘兰花,无根无土,却有情有义。真真假假,于此已不再重要。

春在堂中的曾国藩题匾——

“花落春犹在”,华夏待复苏

距今更近一些的春在堂,在苏州一袖珍园林——曲园内。曲园是清代大学者俞曲园所造私家园林。胡晓明介绍,俞曲园何许人?晚清登进士,在科举考试中因“花落春犹在”一妙句得到曾国藩的赏识。

19世纪中后期,近代中国风雨飘摇,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花落春犹在”,花虽凋零,但年年岁岁都会再开,就如同中华民族内在拥有的持久生命力。

后曾国藩追忆昔年落花之句,手书“春在堂”,刻匾于曲园。

花果飘零,灵根自植。从钱穆、钱仲联、陈寅恪到冯友兰、牟宗三、唐君毅,春在堂影响了整整一代人。

春在堂,苏州马医科巷43号曲园内,是俞曲园讲学、读书、著作、藏书之所

苏东坡与辩才的文化沙龙——

老龙井代表北宋文化的新高度

提到江南深厚文脉之所,胡晓明用一句诗感慨其多,“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十大佛教名山、名寺,江南各占了四座(九华山、天目山、普陀山、天台山;杭州灵隐寺、扬州大明寺、南京栖霞寺、浙江国清寺)。

在这样的地方居住,感觉自是不同。胡晓明说自己曾在九华山、普陀山、天台山住过,“仿佛身心得到洗沐”。

从2003年至今,胡晓明每年都会去中国美院上课,逐渐与杭州这座城市熟稔起来。其中,杭州的老龙井是他经常去的地方。

传说当年乾隆下江南时为身体抱恙的太后带去杭州狮峰山龙井。太后饮完,身心舒适,称龙井为灵丹妙药。乾隆于是立即下令将杭州龙井狮峰山下胡公庙前那十八棵茶树封为御茶

老龙井是宋代以后重新修复的,那里有乾隆御茶树十八棵,为西湖龙井之最。老龙井曾是北宋文化沙龙,苏东坡与辩才法师经常在此谈经论道,二人有关儒释道的自由辩论成就一段佳话,塑造了老龙井这一文化重镇,也标志着北宋文化达到一种新高度。北宋书法米芾还将秦观所作《龙井记》刻碑立石,留存于今。

胡晓明提到老龙井的一件神奇之事。据说,如果天晴时,用很长的竹竿搅动深井,会有一道金光冒出,传说有金龙潜藏在这里。这是胡晓明的亲身体验。

“三生石上旧精魂”“此身虽异性常存”——

三生石的传说是男性友谊的极致与浪漫

江南的温馨的含义则更加丰富,小到男女之情与知己意味,大到历史沧桑、人间情怀。三生石、桃叶渡、长干里、横塘、吴宫、馆娃宫等地名与一个个鲜活的历史故事与离奇传说一一对应。

其中最有名的要属三生石。不少热恋中的情侣在这里山盟海誓。但胡晓明告诉我们,其实三生石的传说无关男女情爱,而是讲的两位男性友人之间深厚而浪漫的情谊。

三生石,位于杭州西湖的灵隐寺飞来峰之下,圆通宝殿旁

传说,唐朝时有一个和尚圆泽和书生李源交好。有一天他们一起去峨眉。有两条路可以走,圆泽要走一条,李源要走另一条。最后还是依了李源。半路,他们碰见一个大肚子孕妇。圆泽脸色一变说:我坚持不走这条路就是这个原因。她孕的就是我,已经3年了。今天见了面再也躲不过去了。一会儿你去看那个婴儿,以笑为证,我们如果有缘,12年后在钱塘天竺寺外可以一见。说完,那个妇人就生产了。李源过去一看,那个婴儿果然对他笑了。

12年后,李源如期到他们约定的地点去见圆泽,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正在焦灼之时,只见一个和尚唱着歌而来:“三生石上旧精魂,赏风吟月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意思是让李源再等12年圆这三世深情。

三生是佛教中的说法。古代人相信人有三生配于过现未之三世。就像“一个灵魂,分处于两个身体,既肝胆相照、生死以之,又浪漫深情、细腻敏感,是男性友谊的最高境界”。

后来,三生石逐渐成为姻缘的象征,缘定三生,情定终身。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贺铸《青玉案》写尽“江南断肠句”

横塘故事则源于贺铸一首经典之词《横塘路·青玉案》,末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已成江南美之代表。

贺铸好友李之仪《题贺方回词》:“右贺方回词。吴女宛转有余韵,方回过而悦之,遂将委质焉……”揭示其词背后七万的爱情故事

而这首词的背后却有一位美丽的姑苏女子,诗人爱上了她,但不幸她后来早逝,诗人留下永远的遗憾。“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彩笔新题断肠句”。

这首词衍生为一种中国诗学的意象,即“江南断肠句”。后世无数诗人借用、追忆、延续,反复书写“断肠句”。但写得最好的,还是贺铸的这首。所谓“解得江南肠断句,至今唯有贺方回”(黄山谷),评价极高。

现场听众听得津津有味

从“姑苏城外寒山寺”的“夜半钟声”,到东晋竺道生令虎丘磐石都点头的讲经能力;从倒掉的雷锋塔的文化象征,到松江朱泾船子和尚那首“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的因果悟道……一幅空灵秀美、温婉宁静的江南画卷徐徐展开。江南水乡,古镇星罗棋布,烟水棹歌,风物别致,吴侬软语,小桥流水;却也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文脉与民族记忆,包容了多少仁人义士的悲壮英魂。

讲座尾声,胡晓明提到2010年自己在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淘到的一部《日本文学地名大辞典》。这部恢弘巨著细微之极。它按照日本县汇编地名,有关一条街的一首诗,一个草坡的一幅画,都悉数收为词条。一草一木总关情,这其中体现的对大地的温情与敬意令人感动。

反观今日之江南,城市的推土机轧过的地方正在缓慢倾吞这份镌刻独特历史记忆与文化韵致的大地灵魂。科技发展和城市建设追求速度,而文化的保存、民族的追寻则需要用心与珍视,需要看定眼前的物,不论是一墓、一寺、一塔、一石、一水、一屋、一瓦;需要往回看,去封存历史长河中那稍纵即逝,却该被永远铭记的人与事。

作者:闻逸胡晓明

编辑:钱亦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