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福州两任盘桓

1189年,做了27年皇帝的宋孝宗赵昚禅位给儿子赵惇,是为宋光宗。两年前,活到81岁的宋高宗赵构去世。而现在,宋孝宗也学起自己的父亲赵构,过起太上皇的日子。和宋孝宗相比,宋光宗的才和德都逊色不少,更可悲的是,他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精神病患者。虽然在继位之初,他也摆出过一副革故创新的姿态,但很快就听信谗言,荒废了朝政。除南宋末年的那两个未成年的小皇帝外,赵惇不光成为南宋9个皇帝里差不多最平庸的一位,甚至还闹出不少笑话。

(精神病患者宋光宗)

皇帝换岗总要出现一些新的气象,哪怕只是灵光一闪也算。

因为兵部尚书赵汝愚的推荐,1191年冬天,已经52岁的辛弃疾被朝廷任命为提点福建路刑狱公事兼代福建路安抚使。知道这个消息后,辛弃疾先告诉了朱熹。听闻后朱熹很高兴,马上给他写了一封贺信,以资鼓励:“卓荦奇才,疏通远识。经纶事业,有股肱王室之心;游戏文章,亦脍炙士林之口。”

几年前,辛弃疾和陈亮在鹅湖寺没有等到朱熹,这一次正好可以顺道去看望一下他。第二年春天,辛弃疾借赴福州上任的机会,到武夷山精舍拜访朱熹。

朱熹热情地接待他,并陪他尽情游览武夷山各处奇峰妙水。辛弃疾兴致极高,竟然兴奋得一口气写了10首七绝:

一水奔流叠嶂开,溪头千步响如雷。

扁舟费尽篙师力,咫尺平澜上不来。

山上风吹笙鹤声,山前人望翠云屏。

蓬莱枉觅瑶池路,不道人间有幔亭。

玉女峰前一棹歌,烟鬟雾髻动清波。

游人去后枫林夜,月满空山可奈何。

见说仙人此避秦,爱随流水一溪云。

花开花落无寻处,仿佛吹箫月夜闻。

千丈搀天翠壁高,定谁狡狯插遗樵。

神仙万里乘风去,更度槎丫个样桥。

山头有路接无尘,欲觅王孙试问津。

瞥向苍崖高处见,三三两两看游人。

巨石亭亭缺啮多,悬知千古也消磨。

人间正觅擎天柱,无奈风吹雨打何。

自有山来几许年,千奇万怪只依然。

试从精舍先生问,定在包牺八卦前。

山中有客帝王师,日日吟诗坐钓矶。

费尽烟霞供不足,几时西伯载将归?

行尽桑麻九曲天,更寻佳处可留连。

如今归棹如掤箭,不似来时上水船。

——游武夷·作棹歌呈晦翁十首

了解辛弃疾的为人和作风,也知晓他身处官场的长短与优劣,这次临分手时,朱熹还语重心长地赠送给辛弃疾三句话:“临民以宽,待士以礼,御吏以严。”

辛弃疾来到福州任上,立即着手整顿公务。这一期间,他主要干了三件事。

福州位于东南沿海,民风狂放,大部分地区疏于管理,以往的几届官员往往手段柔弱,奏效甚微。

辛弃疾这次到来,一是有朱熹的真心嘱咐,再就是“严苛”本来就是他的强项。这一次,他得以再次大显身手。

首先,他将一批已经抓获的江洋大盗和惨无人道的犯罪豪强全部处死,干脆利落,杀鸡儆猴,福建路的治安风气马上为之一转。

第二件事,就是在福州切实推行“经界”。简单的理解,经界就是田地的分界。《孟子.滕文公上》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经界”就是要界定好土地产权,给百姓减负。这就是“临民以宽”的政治主张。当时的福建,大部分土地都集中在一些地主土豪手中,但他们却享受着免税、免役等特权,相比之下,平民百姓却辛勤劳役,度日如年,苦不堪言。辛弃疾推行“经界”,直接触犯豪强地主的利益,遭到他们的强烈反对。

第三件事就是推行“盐法”。福建食盐的价格高、质量差,私盐贩子趁机活跃,从中赚取可观的利益,百姓怨声载道。官府只好强行予以摊派,导致出现问题多多,有势力的人往往拒不接受,而普通百姓则很难分配到户。于是,辛弃疾经过深入调查,写成《论经界钞盐札子》上奏朝廷。朝廷虽然很快批复下来,相关策略可以施行,但时任丞相留正等人,已经开始充当那些豪强恶霸的宫廷代言人,对辛弃疾极尽诬陷与攻击之能事。

1193年2月初,皇帝赵惇在杭州召见辛弃疾,这还是辛弃疾第一次见到光宗皇帝。召见例行公事一样进行完毕,辛弃疾看到的光宗皇帝面色憔悴,说起话来有气无力。谈话中,皇帝也装模做样地问到关于南宋与金国之间的战争与防守事宜,但辛弃疾能明显感觉到,皇帝只是象征性地走走过场,对此并没有真正的兴趣。

亲眼见过光宗皇帝后,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的辛弃疾就更加失望了。

不久,辛弃疾受命为太府卿,入京城履职。要说这太府卿官职也不低,从五品上,但却没什么实权,只负责主管库藏、商税等事。半年后,辛弃疾又以朝散大夫加集英殿修撰的身份,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

再次来到福州任职的辛弃疾,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可以大力推行自己原来设想并论证已久的“经界”和“盐钞法”。但事实的残酷还是超出他的想象。不光朝廷里有人反对,更重要的是在福建官场上,大量的官吏都有自身各种利益纠缠其中。这些人有本事知道朝廷的任何风吹草动,能够及时掌握皇上的态度,便对辛弃疾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并不真正着力进行土地所有权清查和钞盐工作。此时,朝中的反对派趁机煽风点火,致使辛弃疾很多想法都半途而废,付诸东流。

辛弃疾有些心灰意冷,不再想流连于无为的官场,只求俸禄与虚名。于是,他向皇帝写了个辞职报告。但是,皇帝没有允许,他也就只好继续待在任上,尽力做着自己分内的事情。

工作之余,他依旧尽览福州山水并赋诗填词。也许只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他才能彻底放松自己。

他十分喜欢福州的西湖,并高兴地称之为“小西湖”,为它一连写了四首词:

翠浪吞平野,挽天河,谁来照影,卧龙山下。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待细把,江山图画。千顷光中堆滟滪,似扁舟,欲下瞿塘马。中有句,浩难写。诗人例入西湖社,记风流,重来手种,绿成阴也。陌上游人夸故国,十里水晶台榭,更复道横空清夜。粉黛中洲歌妙曲,问当年鱼鸟无存者。堂上燕,又长夏。

觅句如东野,想钱塘,风流处士,水仙祠下。更忆小孤烟浪里,望断彭郎欲嫁。是一色空蒙难画。谁解胸中吞云梦,试呼来,草赋看司马。须更把,《上林》写。鸡豚旧日渔樵社。问先生,带湖春涨,几时归也?为爱琉璃三万顷,正卧水亭烟榭。对玉塔,澄澜深夜。雁骛如云休报事,被诗逢敌手皆劲者。春草梦,也宜夏。

碧海桑成野,笑人间,江翻平陆,水云高下。自是三山颜色好,更看雨婚烟嫁。料未必龙眠能画。拟向诗人求幼妇,倩诸君,妙手皆谈马。须进酒,为陶写。回头鸥鹭瓢泉社。莫吟诗,莫抛樽酒,是吾盟也。千骑而今遮白发,忘却沧浪亭榭。但记得,坝陵呵夜。我辈从来文字饮,怕壮怀激烈须歌者。蝉噪也,绿陵夏。

绿涨连云翠拂空。十分风月处,着衰翁。垂杨影断岸西东。君恩重,教且种芙蓉。十里水晶宫。有时骑马去,笑儿童。殷勤却谢打头风。船儿住,且醉浪花中。

——《贺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

就在辛弃疾无心留恋官场的当口,他的家里还发生了一件令他很是不快的事情。

知道辛弃疾有归隐田园的想法后,已经30多岁的大儿子辛稹给辛弃疾写了一封信,其大意是,希望父亲考虑能在现有的职位上多干几年,好给后代多留些产业。

辛弃疾看后十分生气,大骂几声“不肖子孙”后,随即写下《最高楼》一词来回应和教育儿子:

吾衰矣,须富贵何时。富贵是危机,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待葺个,园儿名佚老。

更作个,亭儿名亦好。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便休休,更说甚,是和非。

作为辛弃疾的儿子,辛稹有那样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对辛弃疾而言,多年的宦海沉浮早已使他心意凉凉,越是临近后来,这种丧意之情就越是清晰、强烈。但与此同时,在他内心深处,似乎总还是有些不解和不甘。

在这样的心境下,再看到儿子的信,难免会如此不快。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命运多舛的好友陈亮终于时来运转,之前,他多次参加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但这一次,已经51岁的陈亮在参加礼部的进士考试时,居然被皇帝看中,将他圈点为状元。

按照惯例,陈亮给光宗皇帝写了一首《及第谢恩和御赐诗韵》:

云汉昭回倬锦章,烂然衣被九天光。

已将德雨平分布,更把仁风与奉扬。

治道修明当正宁,皇威震叠到遐方。

复讎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


随后,陈亮被任命为签书建康军判官厅公事。然而,对于陈亮而言,这个状元头衔和官场任命都来得太晚了。这些年来,残酷的命运折磨,激烈的生命燃烧,壮志未酬的无望透支,已经将他的生命之火消耗殆尽,再也没有多余的精气神来承担这姗姗来迟的荣耀与权力。

转过年来不久,春天还没有结束,陈亮还没来得及去上任,就在一天夜里悄然辞世。

世事无常,真是让人唏嘘。如果陈亮知道自己的生命会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落下帷幕,熄灭光芒,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桀骜不驯,风火雷电地飞度他自己的岁月。

陈亮死后,辛弃疾写下一篇痛心疾首的《祭陈同父文》:

“……智略横生,议论风凛。使之早遇,岂愧桓伊,行年五十,犹一布衣。间以才豪,跌宕四出。中更险困,如履冰崖,人皆欲杀,我独怜才。盖至是而世未知同甫者,亦信为天下之伟人。闽浙相望,音问未绝,子胡一病,遽欲我决?呜呼同父,而止是耶!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明,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

“人皆欲杀,我独怜才”。的确说出了辛弃疾对陈亮的真情实感与评价。

无独有偶,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南宋被迫又迎来一次情不得已的改朝换代。

1194年6月9日,宋孝宗去世。当年宋高宗去世两年后,宋孝宗模仿他将皇位内禅给宋光宗。现在宋孝宗死了,按照前例,宋光宗应该考虑立太子并尽快逐步让位给后人。但这位精神病患者皇帝既拒绝主持太上皇宋孝宗的葬礼,又不愿明确立下太子,再加上他之前一系列对太上皇的不探望不恭敬之举,引起朝廷上下的极度不满。

7月5日,知枢密院事赵汝愚与韩侂胄在太皇太后的支持下,瞒着宋光宗赵惇,硬性给他的儿子赵扩披上象征皇帝的黄袍,将生米做成熟饭,这就是宋宁宗的诞生。新皇帝一边哭着闹着不敢往皇帝的宝座上就座,而另一边的宋光宗却还毫不知情。直到第二天,新皇帝在韩侂胄陪同下来给老皇帝问安,宋光宗赵惇才知道实情,接着将头扭转朝里,不再说话了。

本来就多少有些畸形的南宋朝廷,就在这样十分类似于唱戏的桥段中,完成了它最重要的一次皇权的转换。回首往事,宋光宗前后只做了5年的皇帝,就“被”禅位了。

宁宗继位不久,朝廷中对辛弃疾极度不满的权贵势力又合成一处,趁着新皇帝还没有完全掌握情况,就对他进行大肆诬陷、攻讧,并罗织诸如滥杀无辜、贪赃枉法及私设金库等罪名。新皇帝轻易就听信了这些诬告,将辛弃疾予以罢免,只给他留下一个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的虚职。

对于退意日浓的辛弃疾来说,官职被免虽不是求之盼之,但也总有些顺其自然的意思,以此获得回归自我的自由状态。

辛弃疾很快就回到上饶,在他的带湖庄园里尽情享受着闲云野鹤般的田园生活。虽说不上如梦如仙,起码也是丝竹袅袅,歌舞升平,尽享家庭与诗词之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