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节过后第七天,叶眉从上海南站坐最早一班客车前往舟山。

所任职的金融机构昨天正式收假,她用上三天年假,加上礼拜天,可以比大多数同事晚四天回公司。连续休息十一天,近三年来是头一次。为此,她早早计划。查日历,了解交通信息,订票,整理攻略,写假条,在备忘录上记下外出携带必需品。

从江西老家回来已有两天,现在才获得机会离开。她在大巴上回想起那个大自己八岁的女人,她们对生活有共同的空虚落寞感。F是她的二房东,先独自租下一套精装修房子,两室一厅,偶尔把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接来同住。

F是事业女性,在每日营业额四万左右的一家快餐店担任经理,收入丰厚;她负责管理位于宜山路的总店,这个餐饮公司在上海其他区域另有十二处分店,并且按总部的计划还将继续拓展,F的业绩得到管理层一致认可,晋升希望很大。不存在支付房租的压力。

也许女强人私下里也是软弱的,深夜下班后打开房门,眼前空荡荡的混沌会令她不安和恐惧。

尽管透过深陷在房间墙壁上的窗玻璃望出去,不远处高楼酒店霓虹闪烁,宽阔马路被两旁昏黄路灯彻夜照亮,连续不断往来的车辆也打开行驶灯、转弯灯、刹车灯,可这是离她内心遥远的所在,无法从中获取安全感。

彼时的F,与白天饭店经理判若两人。在下面员工心中,她是被羡慕的女人。开会时端正坐在长方形会议桌北面窄边中心位置,桌上放着文件夹、散页纸、笔,手臂支在桌子边沿,一口标准流畅的普通话,记笔记时稍微低下头部,发火骂人底下一片寂静。

另外还会两种方言:家乡的四川话,专为应酬而苦练多年的上海话。她的家庭生活在饭店里无人得知,正好可以给好事者提供无限遐想空间。怎么往好里想,都不过分;怎么往坏里想,亦不过分。因为想象和事实本身无法等同,它自有其真实形态。

总之,F把另一个稍小的房间租了出去。与她结缘的租客是叶眉。

叶眉这两天滞留上海,完全是为了F。

她们作为房屋租赁甲乙双方兼室友共同生活近三年,从未试图了解彼此的工作,恋情,老家,兴趣爱好。不过是点头之交的熟悉的陌生人。


2

出发前一天,她关注过最新天气预报,三天中第一天有雨。舟山与上海最近天气接近。大巴还未驶离外环,天空就准确地下起了中雨。

坐在靠窗位置,看见丝丝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的声响与汽车引擎声混成一片,只有中途到服务区发动机熄火让旅客上洗手间的时候,那雨点声音才是纯粹的。叶眉此时内心并无任何与春雨相关的浪漫联结。

她可不是张爱玲《小团圆》中的九莉,因为害怕考试失败渴望下雨,幻想因大雨成灾而一再推辞考试。九莉其实学习很好,只是因心理压力过大而紧张。此时的雨对于叶眉来说,至为要命。因为她只有三天时间。害怕天气预报有变动。

中午十二点抵达普陀中心客运站。出站后在附近公交站坐车到朱家尖。

已于昨晚预订好东海青旅的一个床位。旅店老板发来短信告知路线。在时代广场站下车,不小心把伞忘记在车上。即便下车后刚走两步路就发觉,但车却已再次关门启动。

被雨水朦胧的天空下,叶眉暂时无法辨别清楚东南西北各方向。雨不小,她暂时奔进一个小区门口躲避,打算顺便询问保安。

她的电话卡与手机不太匹配,用不上流量看导航。再次打电话去旅馆。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对方说马上会过来接她。

他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两分钟到达。叫她的名字,她应答确认。但迟迟不肯走。男子看见她衣服上有淋湿痕迹,垂在面庞前的头发有一些并在一起,看出她没带伞。微微笑道,其实我带来了,只是记性不好,在你面前却先忘记。

他给她看细带子挂在右手两个指头上的另一把伞。两人便一起走。途中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她记得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他说这个地方可以吃东西,有很多小吃店,还有超市。

刚过红绿灯,遇见一位老太太,身材矮小,步履蹒跚,行走艰难,男子过去扶她。他眼睛望了前方一眼,对叶眉说,直走过去就可以看见店的招牌,你先回去。

她渐渐和他们远离。簌簌雨点落在伞面绷紧的蓝格子布上,变成滴滴答答。她听见他们的说话声,老人沙哑的笑声。

他们的发声渐渐远去,微弱,消失在物质性的空气里。她的心里仍是清楚。

在前台登记过房间,领取床单被套,找到房号。吃了些包里带的零食,乘车后身体疲倦,定了闹钟,打算午睡一个小时。

两点半醒来。房间光线昏暗,她打开顶灯,看清室内摆放了四张上下床,暗红木地板打扫得很干净,很像她上学时候的宿舍。

此时,整个房间只有她一人,其余铺位还未铺上床单,被子叠齐。也许晚上这个屋子会住满人。来自天南海北的人。

叶眉去年首次接触青旅,认为一个人单独外出旅行选择它能够节约费用。弊端是人多而杂,需要注意携带贵重物品的安全。

她从来害怕麻烦,尽量少带东西出门。这一次,就只拎一个小塑料拉杆箱。装洗漱用品和一套备换衣服,空间并未被塞满,提着走楼梯轻盈。完全是为了适应青旅这种特殊环境。

她离开房间,在二楼过道上徘徊许久。

细细观看被精心布置的过道,墙上贴素净条纹壁纸、安装形状精美小灯盏,每隔一段距离,挂一副装框艺术作品,写意花鸟国画和黑白建筑照片;天花板垂下方形柱状红纸封罩仿宫灯,纸面绘上简笔图案。

木质楼梯栏杆漆成朱红,梯道里侧墙壁上有舟山群岛的手绘地图,旅行路线;手写的公交轮渡信息,景点介绍,旅客留下的明信片……一楼大厅更加温馨,有玻璃和实木台面的桌子,各式椅子。

南北相对的两面墙边摆放书架,最里面倚墙的条形高台上陈列布娃娃和陶罐、小木风车等工艺品。有文字提示,书和其他一切物品可以翻看,观赏,抚摸,亦可以出售。

她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很好。可是此刻当下大厅里只她一人。再好的环境如果过于沉寂,也会让人感到不安。

雨几乎停了,只有偶尔会感到脖子后面一点冰凉。她的头发收起来在脑后扎成结,然而橡皮筋松弛,发丝渐渐向两侧蔓开,试图将耳朵盖住。羽绒服的矮领子直挺,里面毛衣领子更阔,没有缠上围巾就出门。

叶眉现在有点饿,恰好趁这时候去吃一点。

她进了十字路口旁边的一家东北水饺馆,点了食物。有五个人在她前面,需要稍微等候。

东西刚端上来,取了一双长筷子开始享用。味道很好,价格亲民。这与许多人告知她舟山物价昂贵的信息完全两样。那些人或许是在景点消费,把特殊情况推广到一般范围,显然是耸人听闻。

在敏感的叶眉眼里,陌生地方任何一个细节都很重要,影响着她对它的印象。比如在朱家尖,短短两个多小时,她所注意到的事有:旅店老板亲自去接她,并带上伞;旅店简洁温馨的公共环境;还有这家小馆子。

但是,直到她付过账,准备回去的时候,才注意到空中激烈的稠密雨点。春雨如此这般难以捉摸,令她手足无措。

她是可以等待的人。站在不锈钢支架撑起帆布面延展出来的屋檐下点上一支烟。她不知道雨将在什么时候变小,暂停。毫无疑问,当手里的香烟燃尽,还会回到小馆屋里继续等候。她想。

她此时脑子一片空白。沉溺在香烟浓重的气味中,一口又一口。

回去吗,一起走?

嗯嗯。她下意识地回答。

男人的伞已经举过她头顶。叶眉突然回过神来,并未受到惊吓。

她微笑对他说,谢谢!温润脸颊已经泛起一片红潮。她所面对的男子,还是两个多小时前去公交站接她的旅店老板。她不知道刚才他在旁边看了自己多久。

她将烟头熄灭扔进垃圾箱。跟着他又一次回旅馆。

路上才得知真相,原来他并非旅店老板,只是住这里的客人。到舟山第六天了,今天一直下雨,几乎都待在房间。中午闲极无聊,自告奋勇帮老板干活。所以获得机会去接她。

他对叶眉说,你可以叫我玄。

到店后,他们在大厅的公共空间找位置坐下。

老板并不总是出现在柜台,相反很少露面。可能也是由于今天客流的原因。毕竟春节法定假日结束,天又下雨,也非周末。

这种模式的旅馆主要针对背包客和单身男女出行,恰好这两类人都是在经济上精打细算。这些,老板再明白不过。有客做生意,无客娱乐,似乎是这位老板的生活态度。

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大厅里响起从里间传过来的古典音乐,曲调高昂兴奋,有将心中悲愤一吐为快之感。老板似乎觉察到他们进来,将音乐关闭。

叶眉平日里并不是喜欢说话的女子。但今天或者因为下雨无事可做,无处可去;或者因为得到照顾,心存感激。她是头一次愿意主动接近一个陌生男子。

听他说话,给予回应,并且将自己过去某些生活与之分享。

所以她进一步了解到和自己隔桌对坐的叫玄的男子,来自苏州。几天前独自骑摩托从家出发,先到绍兴,然后经宁波白峰码头上轮渡到定海鸭蛋山,下船后直接骑来青旅。

叶眉这才注意到他一身轻便行装,球鞋,蓝色牛仔裤,外套是蓝色迪卡侬户外装。36岁,没有结婚,暂无对象。有过多次骑摩托长途旅行经历。最羡慕的人是王温暖,一个90后女生,因为她于两年前独自骑自行车环游全国,穿越各省市主要地区。王温暖出发的时候,只有三千块钱。野外露营,喝白开水,寻找偏僻地点购买廉价食物,忍饥挨饿,终于在七个月后完成壮举,微信很早就被粉丝加满。

他绘声绘色向叶眉讲述这位小他十岁的偶像的传奇经历,一边在手机上调出小姑娘的百度资料。

而他自己虽每一年都会去到很多地方,但因为依赖快速交通总是错过许多应该去往的地点。比较满意的是前两年,分别在西藏和新疆游览一个月。

他说,那些神圣之地,一个月远远不够。很多自然奇观和老建筑零星分散,相互之间隔离较远,当地交通落后,许多地方没有专门汽车到达,需要自行包车。山路崎岖,车子在泥土路上行走缓慢,出去的每一天一大半时间花费在路上。相当劳累。

他那时并没有骑摩托去。五菱宏光奔驰在旷野山间,有时几个小时看不到一户人家。喀纳斯交织着他的爱与恨。山地植物、山顶残雪、朗朗晴空和浮动的云团倒映在清澈湖泊,清风拂面,呼吸清新空气,大自然总是要一奉十;痛苦的是物价昂贵,最便宜的面条卖四十元一碗。随着时间的流动,他所谓的恨在淡化,变成一种珍贵记忆。

叶眉听玄讲故事入神。从来没有过要走遍天涯的雄心壮志,外出对她而言仅仅是换种方式度日。

离开长期工作和生活的城市,有种逃逸感觉,仿佛置身事外,把一切琐事暂时搁浅。主要是从中获得一种暂时性精神自由,一种小小任性。

那你这次打算到哪些地方?叶眉问。

他应答说,这次计划三个月,也就是整个春天。要到横店,江西婺源,桂林,阳朔,河口,景洪,再向北经大理,丽江,迪庆然后进入西藏,返程过四川、重庆、湖北、安徽……

三个月,即便有充分体力和信心,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实现。

叶眉想象着自己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是在很小一个范围里度过。在租住房与公司之间来回折腾,挤车,每天只有很短时间可以支配,大部分时间吃面条、炒饭、盖浇饭,营养不良;对着电脑做表格,参加职工会议,找领导签字;有时冬天洗了衣服无处可晾晒:厚衣服机洗也不能甩得很干,狭窄房间怕滴水下去泡胀木地板;楼下小区庭院亭子、廊顶、树上积雪,宛如棉花糖。

她确定自己整个一年加起来也不会有三十天时间可以离开工作的城市。但他却一开始就有连续三个月的旅行。

她问,那你不工作了?

近几年每十二个月我只工作三个季度,留出一个季度游玩。辞职时间每年不固定,得看需要,有时春天,有时夏天,有时秋天,有时冬天。

在你需要工作的时候你是怎么找到的,这些年就业形势不是很严峻吗?叶眉毕业后一直没有换过工作。

不能一概而论。各人情况不同。如果有过五百强企业和上市公司的工作履历,你在任何城市都容易找到工作。玄虽然没有直接说,叶眉也听出他就是具备那样条件的人。


3

对话过程中,两个人心神投入,忘记外面春雨早已停止。他们走出门外,从早上就朦胧了的天空终于现出太阳,洒下明亮温柔阳光,日轮附近有小团云层,无规律地偶尔将太阳遮挡。浓黑大团云层已退至天际边缘,慢慢散去。

他进入车棚推摩托车出来,打开座位后面附带的红色塑料箱拿毛巾抹去坐垫和头部的水。打理完毕,过来对叶眉说,我准备出去溜一圈,你是否想一起去,摩托还可以带一个。

她几乎未加思索地对他点头。并说,你等我一会儿。

她知道天会在下午六点就黑,不会出去很远,不会很久,并且是同他坐摩托。这样就不会走多少路。但还是要去换一下衣服。叶眉向来不太注重打扮,不购买化妆品,不文不修剪不画眉毛,不烫发,不买时髦服饰和奢侈品。喜欢素净轻便款式,无印良品是她最钟爱的店。

没多久就下楼来了,穿上另外携带的唯一一套,加绒黑色丝袜,藏青色毛线连衣裙和米白长羊绒外套,驼色羊绒围巾在脖子上缠圈后两端留下短短一截。

这是她花钱最多的一套衣服,极为爱惜。尤其是上衣,她知道一旦弄脏后极难清洗,大衣和围巾还要送至洗衣店干洗。她尽量爱护,连坐大巴时也不穿它。

可是,跟着一个陌生人骑摩托出去。路上坑洼处刚积的雨水可能会被摩托不小心碾压溅起水珠,天气变幻不定,难说在外面会遭遇雨,那样它将被打湿。这些叶眉都知道。

他只带了一台佳能G1出门。

据别人介绍,朱家尖有很多值得去的地方。南沙每年举办国际沙雕节。她明天要去普陀山,唯一可到达的交通是轮渡。

据当地人透露,出于保护那块海天佛国圣地,不允许岛上居民买车,也可能永远不会修建通往普陀山的跨海大桥,那样会导致游客和车辆蜂拥而至,超过其本身负载能力。

朱家尖的码头慈航广场建筑美观,远远望去,无数房屋堆叠在一座小山上。另一个版本的布达拉宫。

虽然叶眉明日一早要来这里坐船,但是为赶时间不可能有空闲细细观赏。因此把它作为今天下午出来看的第一个点。停留一个小时,接着前往一座寺庙。因为天气原因,寺庙里游人寥寥。正是最好的参观时机。

层层叠叠的台阶,三进院落,红墙黄瓦的宫殿式建筑。庭院里香炉冒着淡淡烟雾,闻到香烟味。殿堂里蒲团上跪着僧侣,菩萨像在烛火照耀下熠熠生辉。他俩行走极慢,认真欣赏建筑,感受肃穆静谧的宗教氛围。

前后绕了一圈,没有遗漏一处。夜幕渐渐垂下来。叶眉告诉玄说,我想进大雄宝殿拜拜佛,你等我五分钟。她没有带来香,也不知道怎么找和尚购买。她想这都不重要。心诚则灵。她跪在正中间位置上,双手合十,在心中默念一个愿望,然后俯身三拜。


4

次日叶眉六点半起床。收拾停当下楼,看见他已经坐在一张桌前喝水。他们各自在楼梯口纸箱里拿了一盒香,手机扫码付十块钱。这是东海青旅不成文的管理习惯,当老板不在的时候买东西自觉取货和转账。尤其早上时光,老板最怕被人从梦乡吵醒。

这一天跑马观花游览的三大寺庙任何一个比昨天见的都大。他两都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只是入乡随俗,不让自己在芸芸众生中显得比他人特别。主要目的地是两个沙滩和紫竹林,俱是绝美的风光所在处。

来回上船,叶眉都急着找靠窗座位。她是在江西北部长大的女孩,极少有机会见到大海。每一次见到,她都兴奋激动。哪怕是这般带泥浆的浑浊海水。看见礁石,行驶着的其他船只,他们坐的船激起浪花,远处飘来低矮山峰。她大声叫出这些事物的名字。近二十分钟时间里,他坐在她旁边,紧紧攥住她的一支小手。

玄在他们相遇的第三天早上离开。他已在舟山逗留一周。分别后,叶眉在舟山本岛继续看海到下午五点,乘大巴返程。这趟车比来时那辆要高级,座位前有设备可看电视听音乐,有插座可充电。车上配有专门乘务员,提供开水,一顿简餐。后门旁边设有卫生间。

疲倦的叶眉大部分时间在睡觉。不时醒来,看见车窗玻璃外变换着灯火通明。有一刻,她脑际浮现出昨日与玄离别时情景,他把嘴凑近她耳朵说悄悄话。叶眉,我三个月后会到上海,如果你没有更换联系方式,我会首先找你。她没有对他说,我即使改了号码,也会主动告诉你。


5

叶眉会计科班出身,在上海一个普通大学念完本科,就职于当初校招时她投递简历并通过面试筛选签订劳动合同的公司。现在工作感受和她填报高考志愿时的期待有很大差距。

一个普通凡人,甚至难以想象中等规模的公司每天数据竟是铺天盖地传过来。财务部门已经十人在岗,她感到压力还是那样大。面对工作内容,小心再小心,宁可慢一点,也不许出错。当然这是她自己对工作的态度。有时上级临时一个命令,加班到凌晨你也得弄出来。

所有领导都是如此,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公司前景尚可,给了她很大心理慰藉。有时变得很清醒,觉得过于怕事的后果是一辈子守在一份工作上。认识的人当中没有换过工作的少之又少。是否人要逼到绝境才会另谋出路,遇见更好的自己。

她高中时读过斯塔夫里阿诺斯的《全球通史》,内容早忘记,其中贯穿的一个道理她记得深刻:总是这样,在一个时代领先的民族或国家,在这一时代之前总是处于劣势。因为自知,想方设法谋求更好地发展,最终找到一条途径带来改变。他相信这个道理,只是尚未敢亲身实践。毕竟不是所有落后者都变成了领先者。这也许是她的顾忌。

叶眉现在在熟人圈子里,被认为不再是单身。她和同事韩的关系,在许多场合被人误解。包括韩本人对她也存在误解。

韩早她一年进公司,从事一份文职工作,拿着比她少的工资。因为是上海本地人,不用租房和为吃饭付钱,所以工资多少并不太计较。他一直不能算单身,但始终未结婚。三年里,就见他换过两个女友。这还不加上被众人误解的叶眉。

韩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总是一个靠得住的形象。没有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玩电动,说话不紧不慢,开关门很轻,被领导批评不还嘴,给她带吃的殷勤。

唯一与这些方面不太协调的是她对女子表白的大胆量,虽然她无法得知对于之前女友他是否如此,但至少可见一斑。那是在公司成立二十周年纪念会上,有一个轻松环节,主持人让叶眉和一个刚进公司的新同事合唱一首歌。

吃饭散场后,韩尾随在她身后,突然碰到他人躲躲闪闪。总算只剩下他和她,韩把她叫住,说,你们今天的表演让我饭都没吃好。

她说,我不大会唱歌,只是被主持人抽到,也不能怯场。

他说,谁管你唱得好不好。我意思是说,你和他唱歌,令我嫉妒。主持人明显是想给你两搭线。你两不都是没恋爱吗?办公室又只隔一堵墙。

她羞红了鹅蛋脸。摆脱他而去。

彼时,韩尚未和女友分手。公司周年纪念日过后,他开始频繁与叶眉交流。打电话,发短信,写长封电子邮件。叶眉如何看不出他那些东西文字夸饰,内容空洞;貌似充满一腔蓄积已久的情感,却是没有针对性的泛泛撒网。它可以被发给任何一个女孩。

一天下班,韩请她去漫咖啡喝拿铁,把爱意表达得更加直接。她反过来问他,你不有女朋友吗?你想怎么样,要脚踏两只船?

他笑了,但随即严肃起来,说,我正在和她分手。

那,分手后再谈吧。

是你说的。他信心满满地说。

就那第二天,她告诉叶眉,她已和女友分手。叶眉答应可以和他先交往一段时间。

24岁的叶眉,还未正式谈过一场恋爱。早年青春奉献给书本,毕业后主要精力放在工作上。也曾经暗恋过几个人,终因不敢开口不了了之;追求过她的几个男生,终因没有耐心而放弃。

成为都市白领后,在封闭办公室整理资料,归纳数据,接触的人有限。她并不主张晚婚,只是没有缘分碰到生命中注定的人。那个可以分担她痛苦、分享她快乐的灵魂伙伴。

因为独自在大城市漂泊,形成一种对周围人的不信任之心。凡事凡人在她这里都要时间经她默默检验。男子尤其如是。但是,她算什么。

一个二十出头从未真正恋爱过的愣头青。尽管不忘警惕提防,还是在一个晚上失身于韩。男子采取的手段接近于暴力。她握紧拳头打他,咬他身上皮肤,渗出血珠,留下深深印记。

事后,他对她百般体贴,甚至帮她洗碗,洗脚,拿袜子。她受到感动,觉得是对他有点过分了。也许男人在感情冲动的时候的确是无法自控。本想就这样原谅他第一次的莽撞;那曾让她当时措手不及,恐惧和不安。

直到她某一天无意中看到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的一句话:“有些事得靠暴力才能办成。比如,没有暴力,性爱是不可想象的。摘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她感到既可笑又可恨。他当然此刻不在她身边。

米兰·昆德拉的这本小说叶眉早些时候读过。它极富哲理思想,文字透析,谁料其中一滑稽句子被韩断章取义拿来当作指导思想。她实际不能确定那是出自哪本小说。因为有些句子她也摘录过。此刻令她想到的是另一句:“面对强人,人总是软弱的。”

叶眉从未给过韩任何诺言。也不企图攀附嫁个上海人。

在她失陷之前。韩为了表示诚意,邀请她去他位于豫园附近老城厢的家里。一套两居室,面积大概不到五十平米。

进门处是个狭窄过道,一端是卫生间,一端摆放着厨具、煤气炉,是做饭的地方。没有客厅。这个区域几乎都是低矮老房子。韩悄悄告诉她说,周围许多人家都没有自己的卫生间,得去公共厕所。甚至有的水龙头没接进家里,因为房屋狭小就装在门口。

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上海人家。他父母都在家。两个老人早早亮出身份,父亲是退伍军人,母亲是社区医生。对她还算热情。做饭的时候她抢着洗菜,母亲却怎么也不肯让她弄。叫韩陪她说话。他们显得愿意和她交谈。

韩母多次谈及名下房产,说,黄浦区旧城改造,这个范围已经列入动迁,会获得巨大补偿,只是赔付的房子应该是在郊区。但也不怕,他们在市中心还有一套五十平米的学区房,现在价格被炒到二十多万一平米。学区房不可能出售,再多的钱也不。要留给子孙上学用。闲时可租出去。

她还多次对叶眉说过这样的话,你要是能够成为我们家的人,将来生个小宝贝,房产证上迟早会改成他的名字,你不会受到亏待。城市再怎么也比乡下好。其实我们的东西也就是韩的东西,归根结底是他孩子的东西。

这些像加了密码般的话语,是故意说给叶眉听的吗。还有一些话就更加直接了。炫富的同时又特别予以提醒。要她明白,你将来嫁过来不要有非分之想,早点打消骗房骗钱念头。有我在,儿子就会首先听我的。这些家产,会一代一代传递下去,绝无可能落于旁人之手。

她唯唯诺诺地应付着韩母的话。这些与自己尚无任何关联的别人的东西,她从未怀有过觊觎之心。哪会稀罕。

小地方长大的叶眉,所追求的并非是攀附他人,何况早早就思想和经济独立。她似乎看到二三十年前,韩的母亲来这个家庭做客的情景,当时的女主人也是这样对她说了这些话。如今,换她做了主人,仿佛怀着沉痛记忆,要对未来儿媳来一番报复。

无论是谁。按照韩母的设想,嫁来她家的结果是成为一个做家务、生育孩子的机器。笛卡尔把动物看成是有生命的机器。法国数学家所指的动物当然不包括人类。叶眉想,即使这个观点成立,这儿媳的身份也不过等同于一个低等动物。


6

刚过去的春节,F并未回家过年。并非因为她是获得事业成就的女性,对世俗节日没有任何情结,喜欢在外地人几乎走光的空城享受安宁;不需要与家人团聚,不需要拜访亲朋,不需要祝福,不想念家。

家的概念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是模糊不清的。她很早嫁到宁波,生下一女。那时她有属于自己的家。每年过年,丈夫的兄弟姐妹都会从各方赶来相聚一堂,给孩子发压岁钱,聊天,饮酒,搓麻将,打牌,不亦乐乎。

此种热闹光景还留在她记忆里。可不是最深处,最深处的位置属她丈夫独占。五年前,他的小生意走了红运,一发不可收拾,越做越大,近年来每年利润三四百万,并且前景可观。

男人和F离婚前就公开了和一个外语系硕士毕业女生的关系。她内心并不坚强,但是关系无可挽回,知道过去再也回不去了。

只身在外地,无论如何也不要被人看轻。在阴暗角落悄悄擦干眼泪,于沉重打击中立下志向。哪怕独自一人过完余生,也要在事业上做出成绩让那双狗眼刮目相看。

她于这特殊时候来到上海。做过苦工,熬夜加过班,从每一份工作中尽力学到需要的技能。几经曲折,成为饭店经理。

年收入三十多万。和女儿父亲仍然有巨大差距。按她想法,赚不到和他同样多的钱,就不会再找别的男人。

F如此强烈赌气。她需要在现在的岗位上做几年,再多一点积累,找好方向,开个公司,用心经营。相信希望很大。

或许是女人的共同弱点。对女儿难以放下。孩子当时判给强势一方的丈夫。唯有假期和婆婆商量后可以去接来共住一两日。

叶眉春节后回来上海,F参加完了数轮业务上的应酬宴席。她们饭店的假期是十天,所以现在无事可做。

她见到风尘仆仆归来的叶眉,帮她拎行李进屋。F说,今晚请你吃饭。

她们虽是共住一套房子,平时各自繁忙,没有时间和意愿坐下来交谈,形同陌路。叶眉想,也许是过年。她是她的房东,可以以大姐姐身份请她吃饭,城市人也是可以促进感情的。叶眉没有推脱。

吃过饭又打车去城隍庙看灯会。深夜回来,F提出要和她睡一屋。并不等待应允首先躺在叶眉床上占了一半边位置,叶眉亦和衣躺下。

F去关灯,解去身上衣服,再去为她脱下。那一晚,25岁的女孩的身体在33岁女子的双手抚摸下像一条水中游动的鱼儿,她很敏感,不时躲避,发出咯咯笑声。她亦伸手去试探旁边女子的身体。那是一具为人母亲的肉身,经由细心保养几乎和她的一样年轻。

后来F紧紧抱住她痛哭。对她无有保留地倾诉。老家,前夫,孩子,事业,斗气,她感觉到的长期无人爱抚变得苍白逐渐臃肿的身体,多疑的心。

F见过陪同她来的韩。一直当是叶眉男友,但又疑惑两人为何久久没有同居。只有一次。叶眉失陷的那一回,发生在这个房间。

F对她说,亲爱的,我特别怕听到你们做爱的声音。无数次见到你,我在心中诅咒你和那个男子恋情失败。我就是这样坏心肠的人。心里嫉恨周遭比我好的女子。尽管我也知道,整个世界,或者整个中国,或者整个上海,比我幸运的人太多,比我不幸的人太少。我,肉体凡胎,有什么能力诅咒成功这一切比我幸运的男女。自己都觉得是徒劳。是自私。但是我并不能总是如此理性,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控制住自己。

F的声音有时很大,歇斯底里接近疯狂;有时微弱,如同奄奄一息呻吟。叶眉感受到从F眼睛出来的液体在自己脸庞、颈部和胸膛流动、蔓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相拥着进入梦乡。早上醒来还不肯将她放开,只是看着她痴痴傻傻地笑个不停。


7

除了认同韩有一股比女性大的蛮力,叶眉并不觉得他是强人。

自发现韩笔记本上写着米兰·昆德拉书中摘句起,叶眉就下定决心和韩一刀两断。她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韩做事讲究稳扎稳打。讨厌一份工作,绝不会裸辞,必定是重新找好一份再离职。对于恋爱也持同样态度,即使不爱,找到下家之前绝不轻易分手。况且他在内心迷恋着叶眉。

尽管她对他已经不屑一顾,在很多只有他们两人的场合一再挑明不需要继续下去。他的放弃,还是拖到二月末才做出。原因仍是他另外找了一个女友。

叶眉觉得一身轻松。她不再关心,那些已属于过去时态的日子,他把她当作了什么。其实她从未将他当作男友。韩将信条用于她身上遭遇了失败。

一个人想要赢得另一个人真心,远远不是一句书摘的问题。而是自身需要进一步解决的问题。一个女子对于她放心的男子,在恰当时候,自会给予他所需要。一种于无形间达成的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的共识。

韩在公司会尽量避开她。叶眉无所谓,她向来不是活在别人眼皮下。

加了玄的网络账号。他每到一处及时更新个人空间,写下几行文字,上传照片,有当地劳动人民,充斥烟火气息和拥挤人群的夜市街,山峰,湖面,倒影,亚洲象,孔雀,缅甸国门,罂粟花,转经筒,木结构盖瓦房屋,泥泞道路,挖掘机清理垮塌公路。

她对玄有进一步探索兴趣。翻阅他空间查看早前照片,如同沉浸于一本古书,查找历史时代隐秘线索。大部分照片拍摄于旅途。有时几个月没有更新,正是他工作的时候。几张同学聚会的照片,满桌子人,几乎是一男一女平均岔开,有的面前站着一个身高齐桌的孩童。

成年男子穿西装或夹克衫,头发剪短,身躯尽显富态;女子打扮尽态极妍,烫头,染发,眉毛描成细细一根线,施粉浓重,涂抹深深口红。玄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有聚会发的纪念品。

种种迹象,她得以确认玄是从浙大自动化专业毕业。并于几年前通过统一考试,获得自动化工程师资格职称。

看着他如此光彩的学历和工作履历。默默为他高兴。叶眉心中恋慕这个男子,是在得知这一切之前。她有自己属性。不崇拜任何标签,不为金钱和权势低头。从小自有一股硬朗骨气。与这男子岛上邂逅,为其身上散发出的莫名野性深深吸引。

他们在网上聊过一次天。那是四月初,他刚好进藏。说患上感冒,在青旅逗留数日。那日骑摩托遇上弯道上驶来货车,提前没有鸣笛,急刹车摩托倒地,受了轻伤。她在中国东部城市的心脏,关切着身处两三千公里外西部的一个男子。

他并无大碍。

也许他真是看透世间真谛,旅行一直住最廉价的青旅。她记得他对她说过,每天可以比住酒店省下一百多块钱,可以多去到好几个地方。叶眉见到的玄,并非是斤斤计较和吃、穿、对人吝啬的人。

他是想多看看一些地方。骑行虽还不是获得最深层次体验的方式。但仍是烈日暴雨里来,狂风冰雪里去。自然非受青睐的跟团游可以比拟。

她依旧同F合租。那一夜的事情就像不曾发生过。上班以后,忙碌的生活填满了F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人在这种情况下感到充实。有时深夜回来,迫不及待入睡,尽量争取多一秒钟睡眠机会。

她们的关系又回复到熟悉的陌生人。


8

五月上旬一个下午六点。叶眉接到玄的电话。他说他到上海有一周时间,找了工作,第一天下班给她打的电话。她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徐家汇,刚刚走出公司所在大楼。

那离我不远啊。

他说,想请你吃个饭,不知有没有空。

有空,谢谢!她高兴答应。

他们约定好在港汇广场吃自助餐。

晚饭后,他送她回家。下车后走在暮春砖块铺成的人行道上,看见高大梧桐树影如画般斜贴在地面。

进了小区,两人在一个庭院小坐。天上一弯上弦月刚刚冲破云层出来,轮廓分明,镶嵌着几段枝节的黑影,传说中桂花树的一部分。庭院满布银白月光。他们没有说话,享受着这难得的儿时记忆般的自然馈赠时光。每日忙碌的工作已经夺取了人类和大自然亲密接触的很多机会。

也许他和她一样,很久没有留意到世间还有月亮,月亮里还有桂树,还有关于吴刚和嫦娥的悲凄故事。

后来她听到他轻轻的声音。很久以来,没像今晚这样感受到吃饭的快乐,感受到月光的美好。要是每天吃饭的时候,你都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你有话,为什么不直接对她说。你不对她说,她怎么知道。你不对她说,你怎么知道她愿不愿意。即使她不愿意,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吗?叶眉依然抬头对着穿梭天际的月盘,也轻声地说。仿佛自言自语。

他终于说出了那三个字。如水清辉下,她欣慰地露出笑容。她把头偎依在他怀里。

一个月后,叶眉搬离了F的房子,正式与玄同居。并且在他帮助下,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还是做财务。

玄大她十一岁。年长的好处是,阅历丰富,有不少熟人。叶眉的工作是通过他的熟人介绍。更重要的是,年长的男人,更加懂得善待女人。纵容她们撒娇,骂人,砸东西,无节制地购物。

叶眉是宁静女子,身上没有这些被定义为一个女子通常所具有的属性。她只是需要真爱,绝不把男人当用人或出气筒使,不过分需索。

他们两人对某些问题有一致看法。不轻易对一件事情下结论,在重大挫折前都能处变不惊。通常她下班比他早,回家做饭,打扫,清洗衣物。他回来也不闲着,共同劳作,每一顿都抢着洗碗。

有时晚上她在桌前开台灯阅读英文版外国名著,他在另一张桌前整理旅途中拍摄的照片,用PS调色和剪辑多余枝节。打开笔记本电脑补写或修改游记。周末会一同去附近酒吧,喝适当洋酒,与外国老板及服务员用英语聊天,点歌一起听。

每一次她要逛街他都陪着去,有时在两件价格悬殊的衣服中犹豫不定,他就先去付了贵的那件的钱,为她一锤定音。她接受他买单,未曾把他当作外人。

只是从不对她谈及家庭成员,父母年纪,结婚计划。


9

某位作家说过,开心的日子总是匆匆度过,而痛苦岁月显得缓慢。如果感叹光阴似箭,那么说明这个人的生活充实幸福。只有艰辛、难熬、悲痛、病魔等人所不愿遇到的事才会使人有度日如年之感。

叶眉和玄生活五个多月,如同白驹过隙,到来时让她猝不及防。秋末一个夜晚,他告知叶眉他下一步的旅行计划。

准备在十一月下旬出发,去往东北,最远将抵达黑龙江漠河,亲自见证中国最高纬度的土地和覆盖其上的积雪。在她心里,其实早就知道,这个一起生活的男人不可能归属于某一个具体女人。

他向往自由,天南海北,天涯海角,四海为家,才是他归宿。而每隔一段时间拼命工作,加班加点,积攒出行所需旅费。她曾试图改变,但最终看到所有尝试的天真和徒劳,并且多余。

他们有过这样对话。她问他,你能在自己喜欢的城市轻易找一份工作,过安稳日子,可为何总把自己置于漂泊者处境上?

是的。假如自己很早就如你说那样去做,或许早早在城市买下房子,娶妻生子。有不错的收入,有家庭的温馨。而实际上我天生与那种生活隔离。我很难想象自己的一生在一种固定不变的模式中度过。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间全部花费在办公室,会议室,或工厂;拟写工程计划,给团队布置工作任务,坐在电脑前熬夜敲代码编程PLC,为了荣誉和职位晋升与人钩心斗角。那不是我要的生活。

玄在他自己规定的日子辞职离开上海。因为是冬天去往北方,这次出行没有再驾驶摩托。


10


这一天。叶眉到中华艺术宫看了半天美术展览,另买票观看多媒体版《清明上河图》。

这个玻璃和混凝土的构成的建筑主体漆成红色,设计灵感很可能来源于中国传统建筑的斗拱结构。形态独立极具特色。是她一直在宣传画报上看见,很喜欢,却一直没有抽空去看的楼。出来时已是冬日黄昏,询问得知对面是个大商场,她想进去看看是否可以吃点东西。

进入B1层,经过人工瀑布、小型音乐喷泉和阳光谷,到达另一个区。她在此与一家猫空书店邂逅。决心进去休憩一会儿。客人不是很多,她寻找到玻璃落地窗边位置坐下,叫了一杯咖啡。

叶眉有阅读习惯,逛书店是她感到最惬意的事。斜对面墙上一张灰白底色塑胶纸上有一段书店老板的寄语。

她认真读完。大意是说,他创业之前受到陕西南路一家体验书店启发,决定为路过的人提供一个歇脚之地。在那里,可以轻松看到最新出版的书籍,可以喝咖啡和奶茶。如同一个渡口。为去往远方的人送行一次。

这是多么温馨的初衷。

她起来一边慢走一边浏览书店。走到她刚才座位后的墙壁旁,整面墙被日期对应的数字装饰,墙边有一些与贴上日期的纸盒子。年、月、日,未来的日期。墙的右上角几个大字:写给未来。她看到那些贴了日期的纸盒,有的装上信件。有提示:他人隐私,请勿拆封。

她走去收银台问营业员买了一个信封,两张信纸,一支黑笔。写下几段文字。


这是他离开后的第三个礼拜六。我们在旅途中相识,一起住廉价旅馆。对彼此身份一无所知。他为我在小吃店门口撑伞时我就爱上了他。年少时,暗恋过几个男生;毕业后,有几个男生主动追求我。唯独他给我的感觉,我对她的痴迷,是之前因缘中的男子所不曾有过。我知道他终将离我而去。


那天傍晚我在朱家尖寺庙许下愿望,希望从舟山分别后能够再有一次机会和他相见。当时还不确知他什么时候离开舟山,我的心就忐忑不安。


感谢上苍。我们不仅再次相见,还一起生活了五个多月。他不是属于尘世间的男子,有自己特定任务和归宿。他走后我没有再与之联系。他带给我的生活已经结束。尽管过去,仍然记得。他是具备审美眼光的男子,教我百褶裙如何与上衣搭配才好看。他说过,我抽烟的时候他不想打搅,因为那是真正属于我个人的时间。……点滴细节,历历在目。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仍会珍惜未来时光,留心生活,去找到属于我的永久伴侣。


谢谢你陪我走过的旅程。


2018年12月8日


叶眉将写好字的信纸用信封装好,放进书架旁一个印有未来日期的纸盒子,留下姓名、地址和邮编。她想三年后会收到这封给自己的信,她是愉悦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