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笑着对我说,皇后不能是你。

我说,行!我不当皇后,不过条件是你放我出宫。

他不干,连想一想都没有,拒绝得特别干脆。

嘿!我就不乐意了。

感情既不让我当正妻,还不让我走,好事儿都得他占完呗?这么能耐咋不上天呢?

我也不跟他废话,反正皇后和自由我必须得要一样,你自己选。

最终,他同意了,给了我自由。

*

天庆一年,宠妃燕如茵因病离世,自此深宫再无燕贵妃,而民间却多了一位闲云野鹤燕如绯。

离宫后的我,未在汴京停留,带着打小跟在身边保护我的影卫暗风和侍女细雨,一路北上,游山玩水。

早年在东宫时,帝师吴曾赠予我一本游记,上头洋洋洒洒记载煜朝三百万里大河山川,东起泯鸡,西至淮洛,北达蒙远,南至怀桑,千城万郡,一花一草,一土一木,广阔无垠。

随游记奉上的是帝师吴对我若有似无的规劝,他说,方寸天地,何囚飞凤?皇城之外,有万里疆土,太子妃有朝一日可亲眼去看看。

时隔三秋,应了帝师吴的话,我远离京师,头也不回,去往万里疆土。

*

按游记里记载的路线,我行至风沙滚滚的北尽关,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又转道古蔺,在杳无人迹的荒野,一呆数日,只为看够漫天火烧红云,秋染胡杨林。

随后,我们南下。

经百里秦川,入富饶秦州,在黎花江上听花娘酣歌,看才子风流,佳人如画。

我随身携有一沓宣纸,线缝成册,做成记事簿,常在上头寥寥记上几笔,以抒胸意。

有时遇上民不聊生,官不作为,我会撕下那页宣纸,差暗风传回汴京,纸张末尾,附上一句,皇上,你管是不管?

汴京从未有过回信,我心知肚明,亦从未将其放在心上。

*

我自北而南,潇潇洒洒,吹过最狂的风,渡过最勇的河,见过最新奇的闹市,数过最璀璨的繁星,而一年春暖花开时,我来到云溪。

游记云,云溪多雨,地处江南,民心淳朴,花开繁华。

春季的江南,烟雨朦胧,春寒料峭时节,花开遍地。

我着袄裙,打那石拱桥上过,迎面行来一人,指节如竹,撑一把细骨白油伞。

狭路相逢,微风细雨,他与我对视一眼。

我停下脚步,自此,留在了江南。


【2】

我在江南安家,不因这里有最温柔的风,最缠绵的雨,最常开的花,还因那打细雨中走来的男子有我喜欢的眉眼。

我住青砖绿瓦房,门口矗立两尊青石制门墩狮,门内好大一丛青竹。

暗风不再隐于暗处,换了身衣裳,作寻常小厮打扮,负责看家守院。

我携了细雨在院子的另一角开辟一方菜地,想种菜养花,然,几多磨难,始终不成,后头别无他法,只得去街上买了两包甜糖,送予隔壁王家奶奶。

老人家不吝赐教,我们才终于种出菜苗儿来 。

*

菜苗一日比一日窜高,初夏时节,胡瓜结了满藤条。

我摘下最为水灵的两个,敲响隔壁男人的门。

他开门来,见是我,有几许意外。

我送他一篮子胡瓜,说是自己亲手种的,请他尝尝。

他无以为报,同我说,家里的母鸡刚下了一窝鸡崽。

他问我:“姑娘,你喜欢鸡崽吗?”

*

我用一篮子胡瓜换来两只黄茸茸的鸡崽。

混于深宫之中尚未见面带难色的细雨皱眉问我,是不是该给这俩小东西做个窝?

这个问题,我哪会比她懂?

好在街上的甜糖铺还开着,好在隔壁还有王家奶奶。

*

后院搭上了鸡窝,毛茸茸的鸡崽却不常在鸡窝里呆着,它们成天往菜地里钻,憨头憨脑,啄食菜叶。

鸡崽一天天长大,院子里的蔬菜亦不负众望长势极好。

我仗着种得多,三不五时去见那个男人,今天给他送胡瓜,明天给他送茄子,后天给他送小葱。

他亦从不白拿,回我鸡崽,鸡蛋,鸡腿肉。

如此睦邻友好直到花朝节,我们主仆三个打算去集市最好的酒楼点一桌菜改善伙食。

厢房在二楼,酒足饭饱后,细雨倚窗边看花朝节的热闹,恰见男人在楼下集市卖东西。

“姑娘,你来看。”

我一眼便望见了他。

他脖子上系了一条宽边藤带,藤带另一头系着模样似抽匣的四方盒子,盒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木雕。

云溪的盛夏,太阳并不烈。

他站在并不显眼的角落,不争不抢,静静等待,和四周恨不得叫破嗓子,把顾客喊来的商贩相比,独成一道风景。

大抵不只我这样认为,旁的姑娘也这样认为,因而尽管他未曾揽客,生意却还不错。

那些个木雕,小的十文,大的十五文,木匣上只摆得下十个。

每当卖走一个,他便拉开抽匣,从里头取新的来补上。

有趣的是,无论是面上摆着的,还是抽匣里装着的,每个木雕全不相同。

有客人发现了这个秘密,拿着新买的木雕不愿走,央求他道:“李家哥哥,你拉开匣子让我自个儿选选吧,我想选个最喜欢的。”

他微笑,摇头,说不可以。

姑娘又娇又嗔,冲他吐舌头:“李家哥哥最小气了!”

他好似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样的话,腼腆笑了笑。

*

二楼离得远,看不清,等离近了才晓得原来他的木雕确实出彩。

小动物憨态可掬,活灵活现。

屋舍雕刻精细,形于自然。

妙的是,还有桌子,椅子,背篓,篮子这样的杂物,刻成小小模样,瞧着居然也十分讨喜。

我凑到木匣子前,问他:“这些都是你做的?”

他说,嗯。

我认真挑选一番,选了个小背篓,一方带枣树的小院子,还有一只小胖狗。

一共三十五文。

我数好钱,递给他,他却不接:“姑娘若喜欢便拿去吧。”

我微愣,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大方方把钱收回,学先前那姑娘的语气:“多谢李家哥哥。”

他微低着头,瞧着仍是一贯温和模样,只耳朵根隐隐泛红,我再没见过这样容易害羞的男人,突然便起了逗他的心思,故意娇软了嗓音:“李家哥哥,你拉开匣子让我自个儿选选吧,我想选最喜欢的。”

我笑靥如花,特别无辜的望着他,静待他的反应。

他的耳朵瞬间红透了。

他没说话,默默寻了个阴凉处,走过去,将木盒子放地上,拉开匣子,露出里头还没卖出去的全部木雕,回过头来看我,等我去选。

【3】

花朝节后,我再未见过李家哥哥。

他同我认识的许多男人不同,不爱出门结友,反而喜欢呆在自家院子里。

我从前不晓得他终日在那院子里做什么,如今倒是有了些眉目。

想来做木雕,挺费时间的。

*

我摘了几颗红番茄,拿篮子装着,又一次敲响他家院门。

从前给他送东西时,因他一人住,男女有别,我不好造次便从未想过冒然进他家院子。

可自打花朝节他送了我木雕,再给他送东西去时,他前脚进屋给我拿回礼,我后脚便跟了上去。

*

匠人居住的地方大多杂乱,但李家哥哥的院子并没有杂乱的痕迹,反而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养的老母鸡格外健硕,步伐矫健,身后跟了一群精神抖擞的小鸡崽,扑腾翅膀一个接一个学着老母亲往老树根上跳。

跳不上去,歪歪扭扭落一地。

长得像镰刀的工具摆在地上,旁边几根柔软的长竹条,我瞧见后方知,原来李家哥哥不仅会木雕,还会编背篓。

背篓已编好一半,有模有样。

矮矮的藤竹圈椅是他的坐具,瞧模样,这椅子也像是他自个儿做的,竹条还新着,凳脚格外矮,像是为方便编背篓专门做成这样。

啧。

李家哥哥当真是多才多艺!

*

我在院中肆无忌惮的窥探,李家哥哥拿了回礼出来,见我大喇喇立在他家院中,抬手揉了揉眼睛。

我觉好笑,看清了他手中拿着的回礼,是个胖乎乎的木雕娃娃,头上梳两小辫,笑得仿佛不识人间疾苦。

太阳光晃得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抬手在眉间遮阴,噙着盈盈笑意,同他道:“我只知你姓李,却不知你叫什么?”

他在屋檐下顿住脚步:“我名唤李庭玉。”

到底是让我一见倾心的男人,连名字都甚合我心意。

“我名燕如绯。”

他点头,像是认真记下了,唤我:“燕姑娘。”

我不应,娉婷将他望着:“我闺中小名为雀宝。”

“庭玉哥哥若愿意,也可唤我雀宝。”

他一震,惊讶抬头看我,到底不是真傻,待反应过来,他便立在那方屋檐下,一字一句,格外认真的对我说:“燕姑娘,我愿意的。”

*

天庆四年,我与李庭玉相识,彼时,我年芳二十有三。

在煜朝,这个岁数的女子多大已是几个孩子的娘亲,而我,在世人眼中尚待字闺中。

与李庭玉相识的第二年,由我撺掇,与他互相表明了心意。

隔日,他在我院中种下一颗桂树。

那是株小树,树干只得手臂粗,叶子稀稀拉拉,很不茂盛。

李庭玉勤勤恳恳为它挖坑填土,种完树,他望着这株小家伙,眸中有光,似是期待。

他说:“雀宝,来年桂树就能开花了。”

我亦很能卖乖:“等它开了花,我为庭玉哥哥酿桂花酒。”

他答好,眸中含笑,温润柔和。

*

因桂树乃李庭玉亲手所植,我对它格外偏爱,平日里浇水捉虫,从不懈怠。

然,即便我与李庭玉互诉了衷肠,他仍很少来我院中走动。

他在他家后院搭起一个草棚,日日在那棚中忙碌,从早到晚,足不出户。

好在我素来不是黏人的性子,只是不忍看他如此辛苦,便时常旁敲侧击的告诉他,我虽看着娇贵,实则并不难养,每日只吃一顿饭也是使得的。

每每听我这样说,他就拿被竹篾割伤的手掌抚摸我脑袋:“雀宝是不是饿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他待我如此好,总勾起我作怪的心思,我便故意背转身子:“我难道缺一口吃的么?我缺的是你陪我。”

他恍然大悟,十分愧疚,自此再不一头钻草棚。

我未曾多想,只道他不那么辛苦便好,然后头才知,他夜里却是熬夜在那草棚中。

*

如此到了来年夏,桂树开花,香透整个院子。

我信守承诺搭了梯子上树摘花,摘来给李庭玉酿桂花酒。

李庭玉替我扶着梯子,我在上头挑花,他在下头望我。

桂花落在他柔软的眉睫,仿佛也染了三分温柔。

任由桂花落满眉眼,他忽然轻声同我说:“雀宝,我做好了一张雕花大床,一台妆柩,一套八仙桌椅,一方博物架和两架箱柜……赶在桂花开前,我只来得及做出这些,诚然是简陋了些……”

言至此,他素来白净的脸囧成晚霞色,他略显笨拙,磕磕绊绊的继续问我:“雀宝,你可愿意……可愿意……”

我听懂了他的问题,未犹豫哪怕一秒,飞快爬下树,执起他紧张到汗湿的手,认真回他道:“我愿意的,李庭玉。”

【4】

李庭玉孤身一人。

我比他好,我身边好歹还有暗风和细雨。

我们没有三媒六娉,只有他花了大半年时间亲手为我制作的聘礼。

一张大床,一台妆柩,外加桌子凳子椅子……

这样很好,我很喜欢。

我去看他给我的聘礼,那床真别致,别的姑娘家成亲,檐板上刻并蹄莲,而我们的檐板上刻的是我和他侧着身子夫妻对拜。

李庭玉怕我不喜欢,没有,我很喜欢。

我从来没觉得成亲原来是这般令人心动的一件事,以至于我不顾一切想要拥有。

*

我们相约在桂花酒酿好那日成婚。

李庭玉问我,要不要请大家一起来庆贺。

我不愿。

我厌烦旁人打扰,只想和他一对红烛两杯花酿共拜天地。

他大抵以为我和他一样孤苦伶仃,很为我心疼。

我不忍他误会,正襟危坐,同他坦白。

“我父母健在,上有两个兄长,下头还有一弟一妹。”

他似未曾料到,显得很是惊讶。

“然,我如今虽有家人却已同无家人没甚区别,我与他们今生大抵不能再相见。”

眼瞅着李庭玉越发迷惑,我却不能解释更多,只是不忍欺瞒,继续坦白。

“我曾嫁过一人,但我与他并无男女之情,夫妻之实,只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而嫁之,如今我与他已然了断干系,你若介意的话……”

我泪意盈睫,楚楚可怜:“庭玉哥哥,你可还愿与我成婚?”

李庭玉轻轻将我揽进怀里,为我擦泪珠的动作极温柔,仿佛我是纸做的,稍微用力就能将我刮碎了。

他一边给我擦泪,一边轻声呵护:“不哭,雀宝。”

又拿下巴摩挲我的脑袋:“不怕,雀宝,过往如何都没关系 。”

*

我的院落和李庭玉的院落中间隔了一堵墙,我们把墙拆了,两家并为一家。

拆墙以后,突然连通的两方院落布局混乱,李庭玉和我商量打算重新捯饬一番。

我欣然同意。

得了我应允,他便无所顾忌和暗风一起操|干起来。

院落里该拆的拆,该留的留,不过个把月时间,原先各不相关的院落居然呈现出一副别致开阔的新模样。

他俩甚至还从挺远的地方引来一汪山泉,在院中做了一方小塘,说往后养小鸭,养大了给我炖汤。

*

捋顺布局,两人开始翻新院子,修缮老旧门窗,补平凹凸有伤的青砖板。

旧家具全清去厢房,主屋里摆放的全是李庭玉给我的聘礼。

我和细雨则上街采买东西,新衣裳,红绸子,红灯笼,红蜡烛,还有红胭脂。

昔年,我嫁入东宫之时,先皇大赦天下,满朝恭贺之声,我百里红妆,风光无俩,却不及今日万分之一的开心。

成婚之事,我与李庭玉并没声张,但,拆墙修房的动静到底不小,左邻右舍仍旧看出了猫腻。

当细雨将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一边一个挂门檐下,当天下午,王家奶奶便送了一包桂圆来。

继她之后,四邻皆上门恭贺。

有人送一袋米。

有人送一条鱼。

有人送枣子。

有人送花生……

按照云溪的风俗,接了人家的礼,得摆宴席庆贺。

我们只得又去集市买喜碗,每个碗里装上八文钱,拿红纸封了,我和李庭玉挨个儿给四邻送去,并许下宴席时间。

*

桂花酒酿好那日,我和李庭玉穿上崭新的红衣。

院中共摆三桌酒席,宾客尽欢。

只是苦了细雨和暗风忙上忙下,为我们操持许多。

同是这一年,宫中的淑妃娘娘为皇帝诞下一子,据闻孩子出生之时,有七彩鸾鸟飞来,绕着他唧唧欢鸣,半晌不舍离去。

此事见者众多,以至震惊朝堂,乃至天下,连遥远的云溪百姓都有所耳闻。

皇二子出生不足百日,朝堂内外满是拥他为太子的呼声。

汴京城呼声鼎沸,云溪路远,传至此处时,只剩寥寥几句谈资。

【5】

我和李庭玉的婚后生活如胶似漆。

他性子极好,将我宠出几分娇横,我变得别无所好,就喜欢在他跟前无理取闹。

他每日早起给我做饭,我惫懒且贪恋他的体温,非扭着不让他起身,他只好乖乖躺下任我搂抱,可,等真挨了饿,我又摆出哭兮兮的脸来,仿佛真饿得万分委屈。

起初,他没有经验,忙天荒地跑去给我做早饭。

后来,他在盒子里备上糕点,我一喊饿,两秒就能将糕点端到我跟前。

可,我的无理取闹也不是这般不知变通,我能找出一百个不吃那糕点的理由,嫌它腻,嫌它甜,嫌它让我没胃口。

李庭玉只得无奈将我拥进怀中,让我坐在他腿上,没有一点脾气的哄:“雀宝先垫垫肚子,雀宝想吃什么?我现在就去给你做。”

*

转眼到了冬天。

云溪的冬像个如我一般矫情的小媳妇,从不痛痛快快下雪,总憋着憋着,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直到第一场雪下下来,乌篷船从石板桥下绝了迹,碎冰一层层浮上冰冷的河面。

隆冬才算真正来临。

我与李庭玉在一起的第一个隆冬,汴京来了一封信。

信上只一行字。

内容再简单不过。

今将大君送往阿姊处,劳阿姊照看一二。

来信让我足足沉默了半刻钟,我没有勃然大怒,但心情着实很不妙。

暗风跪在地上,等我发火。

我问他:“那边可是已经出发了?”

他回答:“皇长子已在来的路上。”

我攥着那信,攥得信纸皱成了老树皮,才压着嗓子怒骂:“从来如此!他从来想干嘛干嘛,罔顾人愿,一意孤行!”

暗风头埋得更低:“姑娘息怒。”

我余怒难消,目光久久停在阿姊两字上,终于还是将那信纸一把扔地上,狠踩两脚。

“去他母后的阿姊!”

*

事已至此,无论我多么不愿,也不得不与李庭玉商量。

我支支吾吾:“有一故人之子,因家中生了变故,远赴云溪,前来投奔于我。”

李庭玉大抵觉得疑惑,毕竟与他成婚之前,我曾信誓旦旦同他表明我已与从前一刀两断,连父母亲人都不能再相见,如今却平白无故冒出一个故人之子来,换作谁都将一头雾水。

果然,他眨眨眼睛,思索着问我:“那…我们是不是该快些将厢房收拾出来?”

*

冬雪消融时,大君抵达云溪。

陪同他前来的两名影卫,一个扮作精明能干的管家,一个扮作朴素憨厚的奶娘,大君则扮成小姑娘。

他们三个皆是男子。

奶娘名为百首,擅长让人改头换面,俗称易容。

管家名为七午,擅长隐匿行踪。

三人安顿好后,七午特意寻了个时机单独前来拜见我。

他单膝跪地,习惯成自然,开口便唤我:“贵妃娘娘。”

我撇去一眼。

他立马识趣的换了称呼:“姑娘。”

*

七午说,皇长子的替身留在宫中,皇长子出宫一事,没几个人晓得,尽管如此,前来云溪的这一段路,他们仍旧走得小心,一路上换了好几个身份,就怕不小心泄露行踪。

说完正事,七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这是仪嫔娘娘托属下带给姑娘的。”

仪嫔,皇长子大君的生母,皇帝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我接过那封信,愁得直捏眉心骨。

七午告退后,我才将信展开,当先便看到令人头疼的两个字——阿姊。

*

阿姊久安,见字如面。

与阿姊一别,已匆匆五载,不知阿姊如今身在何处?

承邺从未告知我他要将大君送去哪里?但我猜能让承邺放心送往之地,大抵只有阿姊身旁。

我与承邺亏欠阿姊良多,本万万不该再扰阿姊清净,然,大君乃我与承邺唯一的孩子,我与承邺别无他法只得再度厚颜恳请阿姊照拂。

大君生来娇惯,我欲教而不忍,如今送与阿姊府上,有阿姊替我教导,我深感放心。

千言不能明意,唯叩谢阿姊。

望阿姊不弃。

妹,莞,字。

【6】

夜间,我搂着李庭玉,满肚子抱怨。

“我那故人,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做事单凭自个儿高兴,从不考虑旁人的感受,另一个则处处为那任性的给人道歉。”

“他们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偏旁人就倒霉!”

李庭玉一只手臂给我当垫枕,另一只手臂圈着我埋在他怀里的身子。

“雀宝是因为那两个故人不开心?”

我娇软软叹气。

“庭玉哥哥不知道,我如今的生活来之不易,我本不想再同他们扯上关系,偏我那故人不争气,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

李庭玉稍稍沉默,中肯的劝我:“想来若非实在没有办法,你那故人亦不会舍得让这么小的孩子远赴他乡,寄人篱下,急人之所急,雀宝不必忧心,你如今有我。”

我料想他并不晓得我口中的故人是谁?也并不晓得我所忧心的麻烦到底有多么麻烦?

他虽不知,我却知道,可我依旧因他的话感到欢喜。

*

我一欢喜就往他身上蹭,眼见着蹭红了李庭玉的耳朵,蹭得他温润的眼眸染上肉眼可见的欲色,我哼哼唧唧刚含住李庭玉的耳朵。

房门外,细雨敲门,喊:“姑娘。”

真是要命!

我满肚子的怨气这会儿已到了非找人麻烦不可的地步。

细雨跟了我多年,最是晓得我的脾气。

若非有要紧事,想来她绝不敢这个时候来敲我的门。

而院子里如今称得上要紧事的大抵只有那个刚刚安顿下来的小麻烦。

我起身穿上衣服去屋外与细雨低语。

细雨讲:“大公子觉得屋寒,夜里发了脾气,令七午来找奴婢讨要熏炉,然家中并未备有熏炉,奴婢便为大公子烧了火盆去。”

“大公子一见那火盆,抬腿便踢了,炭火烧着了旁边的罩帘,厢房起了火,好在火扑灭得快,没烧着屋内的东西,也没烧着大公子。”

“只是大公子如今吵着要找娘亲,七午和百首没法儿带他回去,他将两人罚跪在院子里头,正打骂呢。”

*

李庭玉从房里出来。

细雨立即住声。

他带了件大氅为我披身上,问:“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道:“嗯,小井想念母亲,正哭闹呢。”

小井乃是大君的假名。

李庭玉听闻这个消息,食腹抵唇:“这样啊……”

貌似在认真思索解决办法。

模样又软又纯,让人恨不得立刻将他带回屋里那张雕花大床上。

我脑中欲火甚重,好在夜里寒风醒神。

我伸出小指勾着李庭玉的手指,晃了晃:“庭玉哥哥,你快进屋睡觉吧,小井还小,初来乍到的,定然很不习惯,我一会儿便去陪他,今晚就不能陪你啦。”

我刻意将那陪字说得缠绵,李庭玉的耳朵根泛了红。

他抬手替我系好大氅带子:“好,我陪你过去。”

我推他进屋:“不用,有细雨陪我,你进屋休息便是。”

他被我推进屋中,不得已只好随了我的心意。

*

我和细雨来到东厢房时,七午和百首正跪在青砖板上。

两人衣着单薄,在夜风中,躬俯身子,双手撑地,唯独只仰起脸来。

他们的小主子只比跪着的两人高半个身子,那个统共大约只有一米高的孩子正一巴掌接一巴掌轮流扇打两人的脸,口中叫嚣着:“没用的东西!”

“废物!”

“要你们何用?两个废物!”

这一幕令我的脸彻底寒了下来。

我承着滔天怒火,一步步向他走去,问:“你在做什么?”

我声音冷彻,大君被我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衣袖一甩,昂首冲我道:“本皇子教训不中用的奴才!与姑母没甚关系,姑母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呵!多管闲事?

我冷笑出声,目光四下里一寻,瞧见了不远处有一根李庭玉做工剩下不要的木棍。

我抬抬下巴朝细雨示意:“去拿过来。”

细雨道:“是。”

跑着过去给我捡来。

我将木棍拿在手中,试了试力度。

大君已然察觉我的企图,他盯着我的动作,哽着脖子冲我喊:“你想干什么?我可是煜朝皇长子!”

煜朝皇长子,好大的威风!

我想干什么?这个问题还用问吗?

我吩咐还跪在地下的两人:“都起来。”

七午和百首犹豫一瞬,双双从地下站起身。

大君见状,顿时怒不可遏:“大胆奴才!本皇子未让你们起,你们胆敢抗令!跪下!都给我跪下!”

七午和白首向气急败坏的大君行了一礼:“大公子赎罪,属下等遵陛下和仪嫔娘娘令,此后万事仅听燕姑娘吩咐。”

两人言毕,规规矩矩退至屋檐下。

大君嚣狂的嘴脸就此僵住,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抛下他离开的两人,随后,愤恨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时不时还捎带扫一眼我手中的木棍。

【7】

我并未立刻动手,只是手持木棍,凶神恶煞地瞅着他。

他大抵以为我不敢真动手,毕竟他说的没错,他乃煜朝皇长子,不仅如此,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长子。

从他出生那天起,他的父王就谋划着让他继承王位,让他的生母成为皇后。

他们对他寄予厚望,给他取字为大君,君者,统领天下之王也!

可这个王却如此叫人失望,只晓得冲屋檐下的两名属下叫嚣:“你们给我等着!我将来一定要你俩好看!”

我手起棍落,一棍子抡到他背上。

“第一棍,打你狼心狗肺,不识好歹!云溪至汴京,一南一北,相隔不知几万里,七午百首护你万里奔驰,保你安全无虞,你却忘恩负义,薄待下属,失德失义,令人不齿!”

我使了狠劲儿,打得他‘嗷’一声惨叫!

“第二棍,打你不知轻重,口无遮拦!你千躲万逃流亡至此,明知暴露身份便引祸患,偏还口口声声以皇子自居,生怕旁人听不见,生怕旁人不起疑,你既如此不识轻重,何不直接送上门去让人将你千刀万剐,来我这里,难道是想让我为你陪葬不成?”

这一棍,我抽得比第一棍还狠,打在大君屁股上,他挨了打想跑,被我一把拽住!

“想跑?没门儿!”

“第三棍,打你行事张狂,愚蠢自负!皇长子怎么啦?皇长子怎么啦?皇长子就没人敢打吗?今天这顿棍子就让你好好记清楚,什么叫审时度势,人在屋檐下最好低着点儿头!”

棍子啪啪啪落在大君身上,他跑也跑不得,口中无助大喊:“我乃皇长子!我乃皇长子!来人!七午!百首!狗奴才!你们还不抓住她!”

七午和百首垂着头,一动不动。

叫唤无用,没人救他,大君哇哇大哭。

“你个村妇!刁民!你不是我姑母!我不要你做我姑母!我要我阿娘,我要父皇!呜呜呜~”

我见他哭,越发来气!

“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爹一个德性!你娘幼时在苏家受尽委屈,她若像你这般遇事只知道哭,还会生得出你这个棒槌?你好的不学,尽学你爹!真是丢尽你娘的脸面!”

哭归哭,他倒是听得懂话,听说丢他娘的脸面,哭声一下子小许多。

这一点,又跟他父皇小时候一模一样,直接导致我特想把这些年在他爹那儿受的气摁他头上……

见他终于消停,我提着他的领子往厢房拎。

“不许再哭!回屋睡觉!”

他抵死不从:“你放开我!我不睡那破屋子!我不要跟你睡!呜呜~”

“有得你挑?你以为我想跟你睡?你有我家李庭玉香?可去你的吧。”

*

我把大君提拎着丢床上,命令他自个儿脱鞋,上床,睡觉。

他哪里干过这种活?下床又要跑。

我向外头喊:“细雨,把木棍给我拿进来!”

刚挨完打,这话还是有几分震慑作用,大君下床的动作瑟瑟一顿。

趁他怂,我叉腰警告:“你最好老实听话,不然今儿有你挨不完的打。”

遭了恐吓,他又放声哭起来。

我不搭理,只两个字:“脱鞋。”

大抵终于晓得大势已去,这回大君把鞋一蹬,爬上床,坐成八字,哭得伤伤心心。

便是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李庭玉的声音在外头问:“雀宝,睡了吗?”

我赶紧把木棍往床底下一丢,飞快理了理头发和衣裳,还不忘回头警告大君一眼。

*

拉开门,李庭玉站在门外,怀里抱着一床新被褥。

“庭玉哥哥。”我喊,声音高兴且甜。

窝坐在床上的大君听见我这个声音,哭都忘了,一边抽噎,一边往门口瞅来一眼。

李庭玉递被褥给我:“夜里凉,我想着厢房没多余的被褥,就给你拿了一床来。”

我道:“好。”

伸手接过被褥,眨巴眼睛冲李庭玉笑。

李庭玉揉揉我的脑袋:“小井怎么样了?还哭吗?”

我说:“好多了,刚刚哭得厉害,现在正准备睡呢。”

李庭玉听了很放心:“那就好,辛苦雀宝了。”

我摇脑袋:“不辛苦,小孩子家家怪可怜的。”

正在抽噎的大君瞪大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鬼话,瞠目结舌。

我回头给了他一个特温柔的笑。

他:!

*

皇长子四岁开蒙,自开蒙那日起,每日卯时一到就得从被窝里爬起来为上学堂做准备。

可能是习惯了早起,大君醒很早,醒来发现不晓得为什么居然窝在我怀里,想起昨日我给他的那顿毒打,当即很有骨气地从我怀里拱走。

把我给拱醒了。

我迷蒙着眼睛,往窗外一望,天都还没亮。

我便捂了捂被子,嘟囔着说:“还早呢,再睡会儿。”

“还早!都卯时三刻了!”他吼。

我嫌他吵,翻了个身:“你想起就起,我得再睡会儿。”

他斥责我:“你怎的这么懒!我阿娘每日卯时便起了!”

我打个哈欠:“哦,我们村妇不用。”

他有一会儿没说话,大约叫我给噎着了,随后,气呼呼地越过我往床下爬。

*

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细雨给我送早膳来,告诉我大公子在水塘边看鸭子,可能因为从来没见过活鸭子,看得还挺起劲。

我用完膳寻过去,鸭子已经不见了。

大君跟在李庭玉屁股后头,把衣裳牵成个布兜兜。

李庭玉薅开水塘边的草丛找鸭蛋,大君亦步亦趋地跟着,脖子伸老长也在找。

我们家的鸡鸭总在同样几个地方下蛋,李庭玉对此很清楚,很快便从草丛中找到了鸭蛋。

他将又白又大的蛋一个个往大君的衣兜兜里放,大君两眼放光地盯着。

李庭玉见状,温声问他:“想捡吗?”

他把头一撇,嘴比头还硬:“谁想捡了?这种粗鄙的活儿,是本……本公子能干的吗?”

李庭玉弯眼而笑,很体贴的顺着大君的话:“如此还得谢谢小井替我兜鸭蛋,小井中午想吃炒鸭蛋吗?”#古言##故事##推文##小说#

瞧瞧怀里的鸭蛋,大君以充满期待的眼神拒绝道:“鸭蛋有什么好吃的?我、我最多勉为其难尝一口!”

李庭玉点点头:“好,我再做些别的菜,小井爱吃什么?石磨豆花喜欢吗?”

大君嘀咕着问:“什么是豆花?”

“豆花啊……”

李庭玉的话被着急打断。

“我并非没吃过,只是不知道名字而已!”

“嗯,”李庭玉温言细语:“我们小井是很聪明的。”

【8】

煜朝皇长子秦大君缠上了我的夫君李庭玉。


他整天都在李庭玉屁股后头跟着,李庭玉往东他往东,李庭玉往西他往西,李庭玉编背篓,他托腮望着,李庭玉捡鸭蛋,他牵布兜兜跟着,李庭玉刻木雕,给他也备了个小刻刀,他也有模有样的学着刻,简直与我如出一辙。


然而,众所周知,夫君只能是一个人的,换句话说,李庭玉是我一个人的,旁人想黏,我不同意。


我以强身健体的名义勒令大君每日跟着暗风习武。


习武可比上学堂累多了,据七午透露,仪嫔娘娘以前安排过人教大君习武,因吃不下那份苦头,大君撒泼打诨找皇帝卖惨哭诉,愣是叫他给躲了过去。


如今听说又要学,他哪里肯同意?


他不同意不要紧,我只管把话挑明:“过几日便是赶集的日子,李庭玉要上街卖木雕,你要是好好习武,就能跟着一起去,要是偷懒耍滑,习无所成就自己在家里头呆着。”


大君想了想,问我:“赶集是什么?”


我道:“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拿脚尖一下一下踢地上的青板砖,踢了十五下后,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开始跟暗风在院子里头练武。


*


每逢十九,是赶集的日子,这天,我特意给大君准备了一个小篮子,里头装鸡鸭蛋各五个,全是这两天他自个儿捡的,大君特别宝贝,一度走路同手同脚,生怕把篮子里的蛋给磕碎了。


我们仨一道出了门,我拉着李庭玉的手,大摇大摆走在前头。大君眼巴巴盯着我俩手牵手,慢吞吞跟在我们身后,提着他自个儿的小篮子。


李庭玉拿我爱捉弄大君的恶趣味没办法。


“你呀~”他笑容无奈。


我亦偷笑。


没办法,那小孩儿太别扭,叫人总想欺负他两下。


李庭玉心软,只配合了我一小会儿便转身把另一只手递到大君跟前:“来,小井,姑父牵着。”


大君瞧着伸到跟前的手,别扭劲儿要犯不犯,最后,可能实在舍不得,再加上向他伸手的是他喜欢得紧的李庭玉,他还是红着一张小脸把手递了过来。


李庭玉便左手牵着我,右手牵着大君,我们仨并排甩腿往集市上去。


*


去集市有一段水路要坐扁头船。


扁头船乃是云溪特有的一种小船,两头窄,中间宽,一共可坐七人,中间长的那一排刚好够坐三人,我和李庭玉坐外头,大君坐里头,小篮子放在他的腿上。


同船的大娘喜爱小孩,转过身来逗大君:“小公子篮子里装的是什么呀?”


大君没这样被人搭话过,小脸绷得死紧,只回一个字:“蛋。”


大娘一脸慈祥:“是蛋呀?鸡蛋还是鸭蛋?”


大君抿着一张小嘴:“都有。”


大娘毫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笑呵呵:“小公子年纪这样小,就晓得上街卖蛋,替爹娘分担,小公子能干哩!”


大君小脸一僵,有些生气:“是姑父姑母,不是爹娘!”


大娘这才晓得说错了话。


“哎唷!原来不是爹娘啊!是大娘说错话,小公子莫恼~小公子长得俊俏,你姑父姑母亦长得俊俏,想来小公子的爹娘也生得好看,才将小公子生得如此好看。”


大君这才把头略略昂起,嘴上虽没说什么,表情却是一目了然的‘那是自然’。


他这傲娇小模样透着一股子孩子气的可爱,大娘越发笑得皱纹都深了:“小公子的蛋是怎么卖的?给大娘看看可好?”


大君大方揭开篮子盖:“鸡蛋六文钱一个,鸭蛋八文。”


大娘‘好哩好哩’地点头,拿起一个鸡蛋来,一看。


“哎呀!小公子,你这鸡蛋磕破啦!”


大君一听,忙也看去,果然瞧见蛋壳上有一条蜿蜒的裂缝,他先是一愣,随后,嘴一瘪,哇的大哭出声。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他这一哭,船上人都乐了。


大娘安慰他:“莫哭莫哭,小公子莫哭。”


大君哪里肯听,眼泪止都止不住,想来心中特别委屈,自己明明已经那么爱护,这蛋怎么还是碎了呢?


大娘见哄他不住,揭开怀里盖着布的瓷钵钵。


“小公子,大娘给你搅个糖稀可好?”


大君边哭边看了过去,大娘拿出一根细竹签,在她那瓷钵钵里搅上几搅,竹签上便出现了一个圆不圆,扁不扁的糖球。


她把糖球递给大君:“来,大娘请小公子吃糖稀。”


大君包着眼泪花,瞅着糖稀,李庭玉摸摸他的脑袋:“拿着吧,给大娘道声谢。”


大君接过糖稀:“谢谢大娘。”


大娘把手一摆:“不谢,不谢,小公子欢喜就好。”


*


从前,云溪集市上有个温润和煦的李庭玉,每逢赶集,四里八乡的小姑娘们总要赶来看上一眼,今日姑娘们照常前来,却发现李庭玉身旁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李庭玉卖木雕,小娃娃卖蛋,两人一高一矮,站在吵吵嚷嚷的商贩中,一个赛一个的安静。


木雕和蛋卖得飞快。


大君那篮子蛋,总共才十个,没一会儿就卖光了,唯独只剩裂了缝的鸡蛋,因为坏了,不能再卖给别人。


小孩儿瞅着鸡蛋,闷闷不乐。


李庭玉矮下|身子,与他平视。


“没关系,”他温声安慰:“只是裂了条缝,虽然不能卖,但能拿回家炒着吃。”


大君眸色一喜:“真的吗?”


李庭玉点头:“嗯,等回了家,姑父给你炒。”


这才把小孩哄高兴。


*


我带大君逛集市。


他虽贵为皇长子,逛街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享受。


街上人来人往,怕他跟丢,我始终牵着他的手。


我们先去了裁缝铺,天气眼见着热起来,我给他和李庭玉各裁了一身夏衣,用的是最普通的葛布,小的那件八十文,大的那件一百五十文,交付定金后,衣裳做好就能来拿。


我付了钱,转头又带大君进了旁边杂货铺。


这间杂货铺乃是云溪集市上数一数二的高档铺子,里头卖的东西大多不便宜,整个云溪也只有这里能买得到熏炉。


普通熏炉一两银子。


稍微好看点儿的,卖价三到四两。


至于鎏金嵌珠石宝玉的则更贵,十两,二十两不等。


我倒不缺银子,让大君自个儿选。


大君在那一排熏炉前停住脚步,掰着手指头,自个儿算了一笔账。


“鸡蛋六文,鸭蛋八文,卖完一篮子才挣六十四文。”


“一块儿木雕十文,大的也才十五文,卖完一匣子,最多不过三百文,而两件衣裳已经花了二百三十文……”


“现在买熏炉,最便宜也要一两银子,足足需要卖够四匣子木雕才能赚到这个价钱……”


大君手指头抠手指头:“姑母,我不要熏炉了。”


“为何?”


他把头一扭:“天热!用不着再烧炉子!”


我假装认真思索:“也是。”


随后,朝他眯眼一笑:“这么一算,咱们不仅省了炉子钱,还省了不少炭火钱,省下这么多银子,今儿可以去酒楼里吃顿好的!”


这话大抵让大君误以为我们家穷得平日里连酒楼都吃不起,他看我的眼神格外复杂:“姑母,你很缺银子么?”


我摇头:“不缺。”


大君不信,眼神充满质疑。


我瞟他一眼:“当然,缺不缺银子,得看跟谁比。我跟大多数人比,确实不缺银子,毕竟我还吃得起酒楼,不过跟你比的话,就差远了。我听说,你发脾气的时候喜欢乱砸东西,你砸的那些东西,哪个不是价值连城?随便一样都够我吃一辈子酒楼,所以与你比起来,我可太缺银子了!”


大君听出我话里的揶揄之意,下意识便想反驳我,可话到嘴边,他腻了腻,终是闭上嘴巴,气得把脸往旁边一瞥,又不理我了。


我可不搭理他的小脾气,拉着他的手,继续同他瞎溜达。


【9】

赶集完回家,我单独唤来七午。


“集市今日较往日繁荣不少,东边新开了一家酒楼,西边开了家药堂,北面多了一家肉铺,这几家铺子此前没声没息,倒像一夜之间长出来似的。”


七午躬身拱手:“姑娘心明如镜,这几家确实都是我们的人。”


呵!果然如此!我就说大君身边只得两个影卫保护,皇宫那边怎能放心?


瞧如今这做派,终于才算正常。


七午怕我不悦:“姑娘放心,安排来的人手绝对忠诚,他们都是常年潜伏的老手,平日里该干嘛干嘛,绝不会叨扰姑娘。”


我闻言,很没好气:“已经叨扰了,从你们来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叨扰了。”


七午汗颜,默默不敢说话。


我也不好同他发脾气,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奉命办事。


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和我一样无奈。


*


皇帝安插人手,伪装成开酒楼的,给人治病的,卖猪肉的隐于集市。


诚然如七午所言,这些人平日里该干嘛干嘛,生意做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我和李庭玉甚至还带大君一起去酒楼吃过一顿饭,人家没少收我们一文钱……


大君被他爹娘过度保护,活得天真无邪,无忧无虑,丝毫没能察觉他爹娘煞费苦心的安排。他如今已然习惯了云溪的生活,整日里不是追鸡撵鸭,就是跟邻里几个小娃一块儿下河洗澡,上树捣鸟。七午和百首时时守着他,又不敢让他发现,天天在暗处藏着躲着。


我对大君没多管束,唯一只坚持让他习武。


大君虽没有一般皇子该有的老谋深算,但也不是真傻。


同我相处久了,他摸出几分我的脾气,大抵晓得习武是我对他唯一的要求,若做得不好,他的日子在我眼皮子底下定然十分不好过,因此,他也算习得认真。


许是习武达到了强身健体的作用,来云溪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大君直往上窜个儿,衣裳都换了两身。


*


如此到了暴雨季,邻县遭了洪灾。


我买了两桶窝头,带大君前往邻县,想让他亲眼看看何为灾?


被洪水肆虐的邻县一片狼藉,庄稼农田淹没在水里,房屋城墙坍塌成废墟,灾民们无处可去,饥肠辘辘,瑟缩成团,呜声啜泣。


我让大君给他们发窝头。


窝头刚一拿出来就遭到疯抢,饥饿的灾民为一个窝头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大君吓得惨白了脸色。


两桶窝头很快派发完,可灾民却还有很多。


他们久久望着大君,渴望他能再搬一桶窝头出来,那一双双凝望的眼睛宛如等待大君去救赎,可我们带来的窝头已经发完,什么都没有了。


大君又哭了,他躲进马车里,不愿再出来。


我令暗风驱车离开。


*


大君问我怎么办?


他问我,这些人会饿死吗?


我说会。


每年暴雨季,煜朝受灾而死的百姓不计其数,不止如此,夏季有洪灾,秋季有蝗灾,冬季有雪灾,有人淹死,有人饿死,有人冻死。


这些人中侥幸活下来的,也命运多舛,要么卖|身入府给人为奴为婢,要么沦落为匪,为祸一方,少有能凭一己之力,逆天改命,重振旗鼓,振兴家业的。


大君窝在马车里,久不说话,然而有些事,他应当明白,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


“天子为尊,万民为臣,为臣者忠君,为君者亦应当为万民谋福祉,洪水并不可怕,煜朝幅员辽阔,有人擅治水,有人擅在灾患发生后安顿好身后的百姓,只要知人善用,一代人出一份力,长久以往,灾患会消除,百姓能得太平。为君者圣明,胜过千万桶窝头。”


论讲大道理,帝师吴比我厉害许多,可惜如今他不在,我劝大君往后回了汴京,好好跟老人家学学,不要再当个深宫小傻子,徒惹人笑话。


大君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回宫的事,他楞了愣,随即抬头看我,眼睛一下红了。


我忙道:“别别别,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你若不喜欢听,我不提便是,反正距你回宫还早,你赶紧把眼泪憋回去,省得回头李庭玉瞧见了,又说我欺负你。”


说这话的当下,我当真以为距离大君回宫还早,然而,未曾料到,不久之后,事情突然便发生了变化。


*


那是个平静的夜晚,圆月当空,蝉虫低吟,和平常每个夜晚一样,云溪沉睡在温柔的梦乡中。


最先的动静来自厢房处,是七午沉重的喊声。


他大喊:“有刺客!”


紧接着,烟花在夜空中炸响,百首传递出信号。


细雨在外头敲门:“姑娘!出事了!”


我和李庭玉飞快披上衣裳,房门外,十多个黑衣人与暗风交战,细雨嘱咐我:“姑娘,快进屋,外头有我和暗风守着,你和姑爷千万不要出来。”


我问:“大君呢?”


细雨道:“大公子处有七午和百首。”


大君处只有七午和百首,我如何能放心得下?


我握住李庭玉的手。


今日之祸,皆因我与大君而起,他何其无辜,只不过因为和我扯上了关系,便卷入这场要命的是非里。


“庭玉哥哥,我对不住你。”我万分愧疚。


李庭玉凝眉望着院子里乌压压的黑衣人,大抵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他随手拿了个东西,握在手中,用以防身。


他将我护往身后,声音出奇冷静:“我们去厢房那边,先和小井汇合。”


我亦正有此意。


*


人人都知我身边跟了个暗风,但没人知道暗风的身手到底如何?


从来没有人摸透过暗风的底细。


为了这场精心谋划的刺杀能够万无一失,背后的人尽可能夸张地派来杀手对付我,可他们仍旧低估了暗风,亦低估了细雨。


我和李庭玉在暗风和细雨的掩护下,一路前往东厢房。


那方已然被黑衣人围得水泄不通,七午和百首牢牢护在房门外,无数刀剑向他俩刺去,他俩咬紧牙关,愣是没有后退半步。


空气里漂浮血的味道,因是黑夜,瞧不出七午和百首怎么样了。


不过,我们的到来显然打乱了刺客的计划,刺客大抵没想到,他们派来杀我的十多个人居然对付不了一个常年跟在我身边的侍从。


黑衣人中隐藏着一个头目,当机立断便派了人手前来支援。


我们瞬间被无数黑衣人围攻。


*


我攥紧了李庭玉的手,很奇怪,我的手心总是比他暖和。


李庭玉这样一个温和的人,我以为他身上每一处都该是热的,然而实际并非如此,他手掌的温度总是不如我。


很多时候,我牵着他就想把他给捂热和了,在我心里,只有温暖和煦才配得上李庭玉。


黑衣人的攻势越来越凶猛,酒楼,药堂,肉铺久不来支援。


我觉今日凶多吉少,扯了扯李庭玉的衣袖,同他道:“李庭玉,我有话同你说。”


李庭玉回首看向我。


“我骗了你,”我细细同他坦白:“我真名原为燕如茵,乃汴京燕太傅之女。”


“我十五岁那年嫁入东宫,是太子秦昶的太子妃,太子登基后,我被册封为燕贵妃,后来诈死出宫,更名为燕如绯,便是你见到的这个我。”


“小井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乃煜朝皇长子,真名秦昭,字大君,他的生母苏莞乃是皇帝心爱之人,皇帝有心让苏莞做他的皇后,册立大君为太子,奈何苏家势弱,难以帮扶,而刘家势大,可以说,已达掣肘皇帝的地步。”


“一年前,刘淑妃诞下皇二子,自此便起了让皇帝立皇二子为太子的念头,大君无疑是刘家野心路上的绊脚石,自皇二子诞生后,大君几次遭难,皇帝怕护他不住,不远千里送到我这里来。”


“我与皇帝幼时相识,情谊深厚,他唤我一声阿姊,因这声阿姊,我为他掣肘刘细娥多年,我原未曾想做皇后,只一心想着如何扳倒刘细娥与刘家,好早日功成身退。”


“多年来,燕家与刘家互相牵制,皇后之位若落我头上,势必压刘家一头,我当时做如是想,却没想到,秦昶想着的却是如何将皇后之位留给还是昭仪的苏莞……”


“秦昶的性子一直如此,身为帝王,分明已是四面楚歌,脑中却时不时冒出些纯稚念头,也不管旁人会因他这念头受多少闲罪。”


“他为袒护苏莞,做了许多傻事。”


“我替他担着担着,担久了,也就厌了。”


“他告诉我不能让我做皇后那天,我向他要了自由,想来他亦知亏欠我良多,尽管我这一走,他的处境将越发雪上加霜,可他到底没再留我。”


“李庭玉,我告诉你这样多,只是想让你知道,若去了黄泉路上,阴差问你可有家室,妻子是何名?下一世是否愿共续前缘?你可千万记得莫要答错,你的妻子是我,汴京燕太傅家大女燕如茵,若有下一世,我再不管秦昶如何,一定早早便来找你。”


李庭玉认真听着我说话,直到我说完最后一句,他低垂的眼眸忽然静静看向我。


他对我道:“雀宝,我亦骗了你一件事。”


【10】完结

我的心脏有一瞬停止跳动,因为李庭玉说出口的话。


他说他骗了我。


在与李庭玉生活的这几年里,我一次也没感觉到他的欺骗,我忽然很不安,看李庭玉的目光都在抖。


我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欺瞒与背叛,唯独只有李庭玉,我无法想象他能骗我什么?我很害怕,害怕支撑我的一切崩塌。


“雀宝。”李庭玉唤着我的名字,然后,他扭开了那个原本我以为他只是随手拿起,用以防身的木棍。


自他开始扭,我才发现,那原来是个伪装成木棍的木匣。


匣子里头藏着一柄墨剑,剑身通体黑色,无一丝花纹,唯独剑锋泛着利光。


“雀宝,我亦骗了你一件事,”李庭玉说:“我并非只会木雕,我还会用剑。”


*


皇帝安插在云溪集市上的人手一直没来。


李庭玉执一柄墨剑,面对如潮水般涌入的黑衣人,杀戮至天明。


院中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李庭玉,目光冷彻,神态冰冷,无情无欲,唯杀而已。


后来,敌人退去。


他站在累累尸身中收剑朝我看过来,那一霎,暗风和细雨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


李庭玉微然一滞,眼中赫然蔓延几许苦涩,随后,他淬不及防,吐出一口鲜血,膝盖一弯,直直跪倒在地上。


他浑身是血。


不光是敌人的血,还有他自己的。


我的脑子轰然炸开,几乎是连滚带爬朝他扑去。


“李庭玉。”我喊着他的名字,扑跪在他身边,用胳膊撑住他虚弱的身体,眼泪大把大把往下落,我不知道自己哭了,也不晓得我的声音哽咽得厉害,我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告诉他绝不可以死。


*


若李庭玉死,我必不独活。


*


无论李庭玉是死是活,我必让伤他之人付出代价。


*


云溪集市上的酒楼、药堂和肉铺惨遭屠戮,无一人生还。


我的四邻,王家奶奶,李家婶子,张家媳妇,王家二狗哥……这些平日里待我极好的人,受我牵连,一个个枉送了性命。


太阳升起,云溪刺史李立率部前来拜见大君,此前,他压根儿不晓得自己的地盘上居然藏了个皇长子,更不晓得已故多年的贵妃娘娘也生活在这里,接到暗风递去的消息时,刺史大人的下巴直接掉到了地上。


李立乃帝师吴的门生,尽管如此,我依然信他不过。


我差百首拿了我的信物前去豫州,我的兄长燕明台乃是豫州大司步,统领豫州八千驻城兵马。


收到我的信物,兄长亲自带兵前来云溪,我们一行人在他的护送下来到豫州,暂时住下。


*


兄长问我,未来作何打算?


望着床上浑身是伤,发着高烧,不知是否还能醒来的李庭玉,这么多年来,我所受的委屈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愤怒。


我告诉兄长:“李庭玉今日所受的伤,我必三倍还于他李家。”


这次,不再是为秦昶,而是为了我的李庭玉。


*


李庭玉醒来的那个秋天,豫州的风格外温柔。


我第一次那么真诚的感谢老天,感谢他将李庭玉还给我。


我在床榻前握住李庭玉的手:“庭玉哥哥,你想去汴京吗?你想不想去看看我在汴京的家?”


李庭玉一脸担忧:“雀宝,你的手心怎么这么凉?”


他将我的手拉到他嘴边哈气,又觉不够,将我的手捂进被子里。


我俯身蹭他的脸:“李庭玉,你活着真是太好了。”


*


天庆六年,我重回汴京,以燕如绯之名。


我与已故燕贵妃长得一模一样,燕太傅夫妻思念亡女,将我收作义女,我理所当然重回燕家,住进出嫁前的院子。


李庭玉拜见了我的家人,他生得俊俏,性子柔和,待我极好,很得我家人的喜欢。


大君亦平安回到皇宫,那场刺杀令他一夜长大,他再也不是那个不识人间疾苦的深宫皇子,他胸中已有丘壑,目光已能望见天下。


临回宫前,他特来拜别我和李庭玉。


他未曾多说什么,只眼神坚定的告诉我:“姑母,我定不负姑母的期望。”


我深觉欣慰,如今的大君终于像他母亲,不再那么像他父亲了。


*


我当贵妃时,与刘细娥交锋数年,未曾落于下风。


刘家与燕家缠斗多年,亦未曾占到什么便宜。


自我走后,燕家有意韬光养晦,不再与刘家针锋相对,一则是对秦昶失望,二则是为我抱不平,三则我父亲何等聪慧,他意识到秦昶对燕家亦有所忌惮,不然,我不会走得那么干净,连一封平安信都不往家里寄,真当自己是死人一般。


燕家为秦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得来的却是帝王的猜忌,我父心灰意冷。


我对秦昶的感情更为复杂,我的失望比我父亲更多。


*


之后一月,汴京城发生了几件大事。


仪嫔娘娘的亲弟弟,当今皇长子的亲舅舅,当街强抢民女,恰被出宫游玩的皇长子撞见,皇长子亲自将其押送刑府司,勒令刑府司严办。


国舅爷不是第一次进刑府司,但这一次在皇长子的监督下,刑府司数罪并查,不过短短七日便结案将其流放蛮古,可谓铁面无私,毫不留情。


皇长子大义灭亲,苏家颜面扫地,京师一片哗然,然,皇长子不惧哗然之声,亲自前往帝师府,拜见帝师吴。


他终是听了我的话,拜帝师吴为师,学习那些说不完的大道理。


皇长子的名声一时间水涨船高,再有人提起皇二子诞生时的异象时,旁边多多少少会有人言‘自古立长不立幼。’。


*


汴京的冬天,雪很大。


李庭玉生于南方,从未见过这样的雪。


我拉他到院中,教他捏雪人儿,他来了兴致,拿出刻刀:“雀宝,我给你雕个什么好?”


我道:“你雕个李庭玉给我,看我不把他给亲化了。”


他便红了耳朵。


也不知是羞红的,还是叫风雪给吹红的?


我伸手去摸,李庭玉不敢乱动,我踮脚,他怕我摔着,伸手扶住我的腰。


秦昶来时,就见我俩这样没羞没臊拥抱在雪花飞舞的天地间。


他咳了一声。


我扭头过去,见是他,脸上笑容一下没了。


*


我和秦昶在屋里喝茶,李庭玉在院里雕雪。


屋中窗户打开着,我抬头便能望见他,这叫我心安。


秦昶抿一口茶,唤我:“阿姊。”


我道:“你别这样叫我,我们有事儿说事儿。”


他沉默,摩挲茶杯口。


我不愿与他这样干坐着,直截了当开了口:“我此次回京,没别的意思,就想扳倒刘家。”


他眼眸一闪:“阿姊千辛万苦才离开汴京,怎么又甘愿回来?”


我分神看了他一眼,与他说了实话:“秦昶,你看见窗外那个男人了吗?”


他盯着李庭玉看了两秒:“嗯。”


我道:“我想和他过安稳日子。”


秦昶微微一愣,连带喝茶的动作都停了停。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秦昶,我的心愿一直都很小,就像你想和苏莞长相厮守一样,我也不过只想和李庭玉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秦昶沉默,唤我:“阿姊……”


我打断他:“过往之事,不必再提。”


“你今日来寻我,无非是想知道我心里是个什么想法?我的想法很简单,我,乃至燕家每个人都愿为陛下披荆斩棘,只希望陛下在尘埃落定后,能让燕家人善始善终。”


秦昶放下茶盏:“阿姊便是这样看我的?”


他目色灼亮,里头蕴含愤怒和悲伤:“阿姊觉得刘家倒台后,我会怎么做?对付燕家,对付你?诚然,我确实不如阿姊聪明,我优柔寡断,意气用事,父皇当年选我做太子,也不过是笃定皇位交到我手上,我不会对自家手足赶尽杀绝,我待旁人尚且心软,我待阿姊和燕家难道就会心狠手辣吗?”


“不会便好,”我道:“你大可不必觉得委屈,我也不过是向陛下你求一个善待罢了。”


秦昶咬住唇瓣,他难以忍耐时,下意识便会做这个动作,可他没忍住,眼尾很快泛红,像是委屈极了,和刚到云溪时的大君,简直一模一样。


然而,我心硬如铁:“陛下,我们谈正事吧。”


*


刘家的倒台来得轰轰烈烈。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刘家以为大局已定,胜券在握,不料春风得意,马前失蹄。


朝堂上,刘大人呼风唤雨,群臣以他马首是瞻,皇帝仁善,没有杀鸡儆猴的雷霆手段,心中震怒却无济于事。


后宫中,刘细娥巧施手段,令二皇子的诞生伴上祥瑞之兆。


刘淑妃以为我死以后,后宫便是她的天下,她从未将苏莞放在眼里,毕竟苏家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愚蠢,苏老爷和苏夫人偏袒独子,苏家大公子却是个荒淫无度的草包,这样家风下养出来的苏莞能有什么出息?


刘细娥如此想,苏莞就如此装,她将愚蠢装得有模有样。


刘细娥不知,她的每个小动作全在仪嫔娘娘的眼皮子底下。


刘家急于求成,搞出许多上不了台面的动作,动作一多难免留下把柄,光刺杀皇长子一条就够他满门获罪,更别说其他零零碎碎。


于是,由我父亲牵头,罪状一条条呈于御前。


这一次,皇帝没有心慈手软,刘家满门抄斩。


*


李庭玉雕了两个雪娃娃,一个是我,一个是他。


两个娃娃手拉手坐在屋檐下的廊椅上,小小两个,巴掌大,肩并肩坐在一起,玲珑可爱,我非常喜欢,日日都要去瞧上一眼,生怕哪天没看,他俩就化了。


刘家倒台以后,春天很快就来了,雪娃娃一化,我和李庭玉便商量着离开。


我问李庭玉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他说想去看看我说的沙漠,数一数我曾经数过的星星。


我告诉他还有绿洲,胡杨林,古道阴阳雨……


他笑意如春:“都想去看一看。”


我道好,咱们一起去。


*


这一次离开,不用再不明不白。


我和李庭玉向爹娘保证,无论去到哪里,一定会寄书信回家。


娘拉着我的手,边哭边抹眼泪:“不光书信,雀宝,你们也要记得回家。”


我满口答应:“行!”


阿爹向皇帝辞官,遭皇帝一口拒绝,辞官文书直接当阿爹的面丢火盆子里。


“刘家已倒,燕家可功成身退矣。”阿爹叹气,他拗不过秦昶,只好来找我:“雀宝,你还是进宫一趟,帮爹劝劝吧。”


*


我进宫那日,是个暖和的三月天。


宫里桃花开尽。


宫娥们穿着鲜艳的衣裳在桃花林中采摘花露,她们望见我,个个眼中都是惊骇之色,大抵以为看见了已故的燕贵妃。


秦昶在太和宫等我,他身边只跟了大太监和安。


我进太和宫后,就连和安也退下了。


秦昶的脸色一如那日他离开我家院子里时那般难看,我却是不怕的,自顾自在他对面安安稳稳坐下。


是我先开的口,我同他说:“我要走了。”


他应是有所预料,只不过脸色还是更差了一些。


我又说:“我爹辞官的事,你还是准了吧。”


他瞅着我就道:“不准!我为什么要准!我一准可不就坐实了你说我那些话吗?”


我噗嗤一声笑:“我当时那样说,是心中存了气,你敢说我同你要皇后之位时,你半点没考虑过我若坐上皇后之位,燕家就是第二个刘家?”


“没有!”秦昶坦坦荡荡与我对视:“我半点没那样想过。”


“行吧,”我道:“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了,不重要了。”


他却不依不饶:“阿姊,你可信我?”


问这话的他,眼眶湿红,很显委屈。


我心中叹气,想着好歹大君往后应该不至于这样子。


我心中一软,答他:“信。”


他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


“不过,秦昶,”我言归正传:“你要知道,朝堂之上不能有风向标,刘丞相不可以,我爹亦不可以,谁都不可以。”


秦昶犹豫。


我拔高嗓音:“秦承邺!你是君王!不要犹豫!要当机立断!杀伐果决!”


挨了一顿骂,他反倒高兴了:“知道了,阿姊。”


我:哎……希望大君快快长大吧。


*


我和李庭玉离开汴京后,去了很多地方。


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住上两年,我俩一起吹过塞外的风,数过高原上的星星,看过深秋的胡杨林,也到过异国他乡。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往汴京寄信,有时会收到回信。


大君的回信最多,信纸末尾,他总不忘问一句:“姑母,你的银子还够吗?”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我与李庭玉生了华发,腿脚不那么利索了,我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长大,他们也选择了去每一个不同的地方或扎根或流浪。


大君在信里说:“姑母,银子不够的话,就回来吧。”


收到信的那天,我同李庭玉商量:“庭玉哥哥,我们回家吧。”


我想,我们也该回家了。



文/汤姆是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