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曹杰

对生于乡村,长于乡村的人而言,童年的记忆大多是柔软而又坚韧的。

柔软是因为里面包含着脉脉温情,这种温情,随着年龄的增长,行迹的飘零,往往会变得弥足珍贵。

坚韧则是因为里面蕴藏着最为朴素的家国情怀,善恶观念和知识趣味,往往会让人一生受用,永不磨灭。

在大别山深处,最令人回味的童年记忆就是听岳,即听评书说岳飞的故事。儿时乡村说岳主要有鼓书和唱书、皮影三类,调子高亢激越,苍凉豪迈,仿佛能穿透云霄。

说岳的皮影大多在每年的庙会上。

而鼓书和唱书,形式简单,费用较少,常会在打喜醮、赶大集或是小孩弥月周岁、结婚摆酒时被东家请来表演,愉悦宾朋。

临时的活动时间短,一般挑精彩应景的演两三折;一些固定的场地里则会把说岳与三国、水浒连起来,长达几百折,曲折往复,能说上几个月。

最后一次听岳是在2009年,当时我读高三。

年关将近,一位远方的叔祖过来小住,他年过七旬,十分嗜酒。耳聋而缄默,佝偻而干瘪,平时总是耷拉着脑袋,在屋檐下晒太阳。那天午饭过后,或许是百无聊赖,叔父们为他架起了鼓,摆好了小板凳,请他登台说岳。

苍老羸弱的叔祖像逢春的枯木一般,顿时来了精神,他沙哑粗狂的声音喷薄而出,滔滔不绝,但是台下的听众却越来越少,屋子里的麻将声越来越大。

最后,就剩下我和三五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后来,叔祖走了,我也离开了故乡。十年之间,我从豫南的大别山出发,到短暂逗留的杭州西湖,再到安家定居的惠州西湖,一路听岳。

2015年,因为学习,短暂到了杭州,第一站就是拜谒宋岳王墓,这里是杭州西湖的精气所在,墓前一副对联“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判伪真”,足以让人吐出无边郁气。

盘桓墓前,近距离感受着岳飞精忠报国,还我河山的气概,童年听过的说岳故事又回荡了起来,我低下了头,躬身三拜。

看着岳王墓旁边的离离春草和斑驳石碑,我不禁想起了南宋那位叫刘允升的布衣和那位叫隗顺的狱卒。

岳飞的冤死如同一面镜子,照见很多有良知官员的据理力争,也照见了故友的背离。当时很多为岳飞鸣冤的官员,这其中就包括主审岳飞的御史中丞何铸,宗正卿赵士㒟,枢密院编修胡铨等,宋朝不杀士大夫,这些人大多是遭到贬斥。

但是刘允升却只是平头百姓,这件事对他而言,岳飞的生死本该是“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但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上书,最终“布衣刘允升上书讼飞冤,下棘寺以死。”让人慨叹之余,也能看出当时民间对岳飞的同情与惋惜。

或许,隗顺和大多数狱卒一样,早已经习惯了心无波澜,酗酒赌钱,落井下石。但是大英雄岳飞的精忠报国和布衣刘允升的义无反顾,再次唤醒了他心中沉睡已久的气概。

那一夜,他竟然鼓足勇气,背起岳飞的尸身,翻山越岭,悄悄葬于北山之上,种橘为号。

“青山有幸埋忠骨”二十年后,宋孝宗赵昚即位,北伐在即,为鼓舞士气,岳飞被平反昭雪。正准备对岳飞“追复原官,以礼改葬”的时候,却找不到岳飞的尸体。

在朝廷的征询之下,隗顺的儿子把他父亲隗顺藏尸的真相告知朝廷,而此时,隗顺在岳飞遗体旁留作标记的橘子树,已经大如华盖,硕果累累。

或许是冤屈太深,当岳飞的遗体重见天日的时候,其“尸色如生,尚可更敛礼服”,隗顺父子两代人,用卑微诠释了仗义。最终,岳飞被迁葬至杭州西湖栖霞岭,数百年来,庙食香火。

“是非功过转成空,岳墓丹霞自在红。风月不知臣子恨,忠魂当羡九州同”。一片丹霞,照耀着岳飞拳拳赤子之心,而今四海一统,诚如所愿。

岳飞生前,主要的战场和故事都发生在与金军对峙的淮河和长江两岸,但是他也曾短暂入粤。

绍兴二年,他和养子岳云一起,率领八千精兵,辗转湘桂粤三地追击悍匪曹成,一路凯歌,所向披靡,最终与部将张宪会师于广东北部的连州,勘平叛乱之后,挥军北上,时至今日,连州石兰寨依然保存有岳家军故营垒遗址。此时的岳飞,大概不会想到短短十年之后,自己的子孙将会流徙千里,困居于粤海二十多年。

绍兴十一年,岳飞被害,他的妻儿流放惠州。关于岳飞后裔在惠州的生活状况,南宋学者洪迈在《夷坚志》中写道“其子商卿并弟震同妻女皆羁管惠州,郡拘置兵马都监厅之后僧寺墙角土室内。

兄弟对榻,仅足容身,饮食出入,唯都监是听”可见当时岳家人生活的艰难。洪迈在情感上是热爱岳飞的,他的父亲洪皓,曾因为反对议和被贬英州,洪迈也随行。

此时岳飞后裔已经在惠州四五年,英州离惠州不远,因此他知悉岳飞后裔在惠州的情况是比较容易的,也是比较真实的。

赦还后岳霖在上《赐谥谢表》中,也讲到他们在惠州的生活:“形骸沟壑,痛固无穷;妻子蛮夷,鬼亦不食;兴言及此,流涕涟如。”与洪迈的记述并无二致。

虽然在惠州条件艰苦,但是惠州人还是给了岳飞后裔久违的温暖,二十年内,岳飞的女儿安娘在此出嫁.孙子岳纬、岳纲、岳纪、孙女三娘相继出生于惠州:岳霖的妻子娶于惠州,儿子岳琛也生于惠州,共增员六人。

这在当时的岭南徙徒中,是非常少见的。之所以如此,或许,与“唯都监是听”的兵马都监应该有很大的关系,都监虽然没有像刘允升、隗顺那样青史留名,但是其温暖的形象,依然令人心追神思。

宋代惠州的兵马都监厅,大致位于惠州西湖和西枝江之间的梌山之侧,这里是雄郡惠州的府城所在,一州的兵马都监,掌管本地所属屯驻、兵甲、训练、差役之事。

宋代重文轻武,州兵马都监虽然主管一州军事,但是官秩却是从八品,属于低级武官。但作为维护社会治安的中坚力量,州兵马都监往往是武艺高强,义薄云天,能力出众的一群人。

在反映宋代生活的名著《水浒传》中,先后出现了十七位兵马都监,其中两位是梁山好汉,十二位是宋军将领,一位是田虎部下,两位是王庆部下。

这些兵马都监,隶属于禁军的大多怯懦贪婪,而属于州县的大多刚毅智慧,武艺不俗而又报国无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数霹雳火秦明的徒弟,青州兵马都监黄信更是在梁山一百单八将中位列第三十八位。

惠州的兵马都监,或许是感于岳飞的忠义,或许是怜于同是武官的命运,可以遥想,二十年中,或许正是一代代兵马都监,用本身不多的权利,维护着岳飞后裔的生活,给他们带去希望。

2019年,正是我来粤的第十年。每次来到西湖,我依然喜欢拿起耳机,听听单田芳先生的《说岳》,亦或是在石凳上捧起那本《说岳全传》小读。

沐浴着温柔的湖风,望着那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的岳飞后裔居住地,每到此时,刘允升那刚劲的风骨,隗顺父子那的沉重的背景,还有惠州那并未留下名姓,却护佑忠臣苗裔的兵马都监,叔祖那激奋的表情,一个个,似乎都是西湖长堤上的路人,陌生却也熟悉,平凡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