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南峰;庄沐杨
保加利亚社会抗议
9月2日,保加利亚长达两个月的反政府抗议活动进入了迄今为止最为暴力的阶段。警方首次动用了高压水枪、催泪瓦斯和胡椒喷雾,标志着抗议活动相对和平阶段的终结,使得保加利亚在这方面成为欧洲的异类。
次日,四面楚歌的政府以冲突为由,停止了交出权力的谈判。执政的公民欧洲发展党(缩写GERB)议员托马·比科夫(Toma Bikov)表示:“在昨天(事件)发生后,我们无法再讨论政府辞职一事,否则这将意味着在受到犯罪分子袭击后辞职。”
是什么导致了如此戏剧性的局面,保加利亚抗议运动下一步又将何去何从?来自保加利亚首都索非亚的社会学家贾娜·特索涅娃(Jana Tsoneva)9月11日在半岛电视台英文网刊文,分析这一运动的源头、现状和走向。
特索涅娃首先回溯了持续大半年的政治丑闻。自2020年初以来,一系列地方性的危机和丑闻在公共领域制造了紧张气氛,并导致了一场爆炸性的抗议浪潮,反对公民欧洲发展党十年来几乎没有间断的统治。
冬天发生的重大事件是几个水坝干涸引发的水危机,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索非亚西南45公里的佩尼克镇,其原因是重要基础设施缺乏维护,以及政府对滥用当地水资源的大型工业的包庇。
然后是冠状病毒大流行和政府的糟糕应对,导致医生因缺乏防护装备和应急措施不到位而辞职。随后,涉及黑海沿岸利润丰厚财产的一系列腐败丑闻曝光。最著名的案例是阿勒普海滩,一场山体滑坡为海滩上的一家豪华酒店扫清了道路,而当局称这只不过是一道防滑坡的“防护墙”。这激怒了多年来一直对黑海海岸鲁莽的过度开发感到惊心的保加利亚公众。
伴随初夏而来的重大事件是统治寡头阶层及围绕他们的商人内部动静极大的权力重组,导致了保加利亚最富有的赌博、旅游和建筑老板之一瓦西尔·博日科夫(Vassil Bozhkov)的失宠。随后,一场全面的地盘争夺战以泄密的形式蔓延到公共领域。
偷拍总理博伊科·鲍里索夫(Boyko Borisov)的照片被泄露给了媒体。照片中,鲍里索夫睡在自己的卧室里,旁边就是一个装满了500面值欧元钞票、金条和一把枪的抽屉。总理并没有否认照片的真实性,但声称钱是栽赃的。
然后,一个记录和调查高层腐败的非政府组织——反腐败基金(the Anti-Corruption Fund)发布了一部纪录片,讲述了一个在司法的帮助下窃取知名企业的阴谋。
2020年7月,自由派联盟“民主保加利亚”(Democratic Bulgaria)领导人之一、司法改革活动家赫里斯托·伊万诺夫(Hristo Ivanov)通过在非法封闭的海滩登陆,包围艾哈迈德·多根(Ahmed Dogan)的海滨豪宅,将权贵内部的战争转变为了某种“内战”。后者是“权利与自由运动”(the liberal Movement for Rights and Liberties,缩写DPS)的名誉领导人,该组织声称代表保加利亚的少数民族,但众所周知是最腐败的政党之一。
伊万诺夫和他的团队被安保人员粗暴地击退,安保人员拒绝透露他们是否为国家安全局工作,该局是负责为高级政客和国家官员提供个人安全保障的政府机构。这次小规模冲突引起了强烈抗议,保加利亚总统鲁门·拉多夫(Rumen Radev)进一步证实,这些安保人员确为国家安全局的雇员,而且是在违反其职权的情况下被安排的。
首席检察官伊凡·格谢夫(Ivan Geshev)立即作出反应,下令对总统进行突袭,公然违反了宪法批准的豁免保障和三权分立。正是这位伊凡·格谢夫,被反对者指责拒绝对政客和商人提起控告,从而助长了腐败。
第二天,也就是7月9日,索菲亚爆发了第一次大规模抗议活动。
特索涅娃进而分析抗议运动广泛的政治光谱。尽管组织者声称自己持自由主义观点,但抗议活动吸引了来自各个政治派别的人,包括总统拉多夫的支持者、保加利亚社会党(the Bulgarian Socialist Party ,缩写BSP)、社会党分离者、议会外人士和激进的左派,更不用说不关心政治的潮人、艺术家,甚至还有涡轮民谣(turbo-folk)歌手。
鉴于自由派和左派历来把彼此定义为势不两立,这种情况前所未有,公民欧洲发展党及其联盟的极右翼小伙伴看起来实现了无法实现的目标——让所有人团结起来反对它们。
抗议者提出了三个主要诉求:执政联盟和首席检察官辞职、提前选举、通过宪法修正案进行司法改革。执政党耍了个花招,改变了要求的顺序,并在8月宣布他们已经起草了一份新宪法来满足改革的要求,震惊了所有人。
鲍里索夫将他的辞职与宪法修正案捆绑在一起,他解释说,如果该党不能在9月2日之前收集到50%议员(或120人)的签名——这是议会开始讨论宪法草案所需的最低限额——他将辞职。
2020年9月10日,保加利亚数百民众在议会大楼附近组“灯海” 抗议政府腐败。
尽管有含糊的辞职承诺,抗议者还是被激怒了。宪法草案在语法和技术上都充满了错误;它设想了一些令人担忧的变化,被视为试图巩固执政党的权力,比如减少国会议员的数量。它还取消了对男女平等的宪法保障,代之以赞成生育和“家庭价值观”的段落。
经过两周紧张的谈判,在由燃料和制药大亨维塞林·马雷什基(Veselin Mareshki)组成的民粹主义政党的帮助下,鲍里索夫的提案终于在9月2日的最后期限前征集到122个签名。第二天,有消息透露,一家与马雷什基关联的公司获得了20年利润丰厚的海滩特许经营权。
实际上,鲍里索夫宪法行动的目的是为自己争取执政时间。这激怒了抗议者,9月2日,自危机开始以来最大规模的人群聚集在索非亚市中心。
然而,在晚上,一些被认为是被收买的抗议者开始向警察投掷小烟花,最终引发了暴力反应,警察冲进人群,用警棍殴打人们,并使用催泪瓦斯和高压水枪。大约100人被逮捕,许多人遭到毒打,其中至少包括一名记者,他出示了自己的记者证,但未能幸免于警察的暴力。
警方长官后来对这一闻所未闻的警力部署的解释引起了强烈抗议,并助长了阴谋论的说法,即警方故意让那些挑衅者脱身,从而有了攻击抗议者的借口。
在最后一部分,特索涅娃表达了自己对运动前景的看法。特索涅娃认为,这些事件考验了人们对国家作为中立仲裁者的习惯理解。保加利亚的精英阶层严重分裂,交战的派系将他们掌控的国家权力当作对付竞争对手的武器。
这些内部冲突有时从“密室”中溢出,通过源源不断的腐败丑闻、泄露的照片和录音、失宠商人的突然被捕,甚至私营企业的国有化,传播到民众这里。但统治精英内部权位的剧烈变动以及竞争对手的消失侵蚀着这个国家。
尽管由赫里斯托·伊万诺夫组织的自由派联盟在抗议活动中得到了发展,但该党不太可能在其提议的狭隘的法律改革框架(司法改革和检控的非政治化)内解决这个问题。
要削弱寡头政治的权力,不仅要“从上面”(通过更严厉的刑事和反腐败立法),还要“从下面”(从基础上)。金钱就是权力,私人积累的财富越多,其重力就越大,扭曲并改变公共领域和政治生活,使其所有者受益。
因此,他们的权力也必须通过经济改革来削弱,例如早该废除的单一税制,该制度由社会党和“权利与自由运动”(BSP-DPS)联合政府在2008年实施,造成从底层向顶层输送资金,将经济权力集中在少数商业圈子的手中。
保加利亚也需要一个更加强健的福利国家,让劳动人民不那么依赖于寡头为生。这就是为什么左派势力也参与了抗议活动是个好消息。无论他们的声音多么微弱,继续推动针对腐败和黑手党统治的“社会”解决方案仍然是重要的。
特索涅娃最后写道,反腐败之战也必须是一场定义之战。如果没有社会正义的概念来补充法治和司法改革的自由主义思想,激起抗议的正义的崇高呼声就不太可能引起主要关心社会经济生存的大多数保加利亚人的共鸣。
希土争端下北约与欧盟的选择
在地中海东部,彼此相邻的希腊和土耳其之间的关系一直以来都较为紧张。今年8月中旬,一艘土耳其的勘测舰在该国军舰的护卫下,在位于希腊克里特岛附近的海域上进行地图绘制,以帮助该国在这片海域开发油气资源。但这块区域时至今日依然是希腊和土耳其两国间的主权争议所在地,因此,希腊海军方面也派出了军舰时刻紧盯土方动向。据路透社报道,8月12日,希土两方的军舰发生碰撞,让本已敏感的区域争端逐渐升级。希腊方面宣称此事为小型碰撞,但随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及该国外长都严词回应,称土耳其在该海域的勘测与油气开采活动都是按照计划展开的,呼吁欧盟不要放纵希腊,甚至警告法国方面不要试图就此事对希腊进行帮助。
2020年8月12日,土耳其安塔利亚西部,土耳其国防部发布土耳其海军舰艇护航Oruc Reis科考船在地中海航行照片。
希腊和土耳其之间的恩怨由来已久。自15世纪开始,希腊就受到当时的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一直到1821年希腊爆发起义,并在翌年宣布独立,奥斯曼帝国在多方压力下,也在1830年承认了希腊的独立地位。但两国的主权争议并未就此完结。1897年,第一次希土战争爆发,战事的起因是克里特岛的归属问题。尽管希腊战败并向土耳其割地赔款,但土耳其军队也在战后撤出克里特岛;该岛随后成立了自治政府,最终在1913年并入希腊。1919年至1922年间打响的第二次希土战争也源自领土争端,因为时值一战结束,土耳其一方因为此前奥斯曼帝国的同盟国成员身份而成为战败一方,希腊则趁此机会主张该国在小亚细亚的领土主权。但最终希腊方面并未赢得战争,反倒是新兴的土耳其共和国政权在小亚细亚一带的领土主权得到了为希腊撑腰的协约国阵营的承认。
第二次希土战争结束之后,还发生了一项对两国人民影响深远的事件,也就是1923年希土两国的人口互换。在民族国家掀起的浪潮下,希土两方在人口互换时更多是根据宗教身份来有目的地选择本国所要驱逐的居民。希腊方面希望驱逐一部分本国的穆斯林出境,土耳其方面输送到希腊的则多为国内的正教徒。两国由于地理位置相邻,加上此前的战事,事实上人口流动颇为频繁。但这场几乎靠着宗教身份来进行规划的人口交换的结果,就是让很多祖祖辈辈生活在本国土地上的土耳其人或希腊人,要因为自己的宗教信仰而被赶出自己的家乡。
而近年来关于欧洲难民危机的相关报道中也少不了希腊和土耳其两国的身影。就在今年年初,希腊当局就指责土耳其方面放任甚至鼓动一大批来自中东多国的难民借道希土边境,涌向希腊。随着新冠疫情大流行的到来,很多难民被困在希腊各处岛屿上,首都雅典的医疗系统也疲于应付大批难民和疫情的同时到来。另外, 难民涌入希腊也在诸如莱斯沃斯岛(Lesbos)这样的希腊离岛上引发了一定程度的人道主义危机,一些难民尽管并未感染新冠病毒,但他们自身的疾病却难以得到及时的医治。BBC在9月10日还报道了位于莱斯沃斯岛的莫利亚难民营(Moria)发生的火灾。据称这场大火有至少三个起火点,希腊移民部长则认为火灾有可能是人为纵火,因为难民营外的当地居民担忧这处被新冠病毒侵扰的营地可能会在当地引发更大规模的疫情。
希土两国的领土争端一直延续到今天,由于油气开采引发的军舰碰撞事件并没有因为希腊方面的“小型事故”定性而被平息。一方面,法国总统马克龙表态支持希腊的做法让土方感到不满,并持续抗议。另一方面,这场争端也涉及到邻近的塞浦路斯,这个地中海岛国在1960年摆脱英国的殖民统治宣告独立,但是岛上的希腊族人和土耳其人之间冲突不断。土耳其方面在1970年代出面干预,帮助塞浦路斯的土耳其人建立了北塞浦路斯这个没有被国际各界广泛承认的政权,而以希腊人为主体的塞浦路斯则在2004年加入了欧盟。希腊、土耳其以及塞浦路斯在地中海东部引发的争议牵动的不仅是区域的主权争议问题,由于希土均为北约成员国,加上欧盟的因素,这场冲突在《卫报》的一篇评论文章看来,甚至有可能进一步演化成为战争。
欧盟的两个大国之中,法国已经明确表态会在军事上援助希腊,引发了土耳其方面的强烈反弹;德国则长期以来扮演着希土关系的调解者,旨在推动欧盟与土耳其开展更进一步的合作关系。根据《卫报》的评论,土耳其方面认为希腊当局并未尊重土耳其在爱琴海的活动自由,因为希腊认为整个爱琴海都属于该国,即便土耳其在该海域有着更长的海岸线。而希腊方面则认定土耳其当局在持续威胁爱琴海一带的安全,拒绝了北约对这两个成员国的调停,坚持认为只有当土方的威胁停止,希腊才会坐上谈判桌。对欧盟来说,这同样是一场需要密切留意并严防失控的冲突。土耳其方面一直指责欧盟在立场上偏袒希腊和塞浦路斯,这种偏颇的立场干扰了德国对于希土关系的调解,也侵犯了土耳其的权利。
2020年8月28日,希腊卡斯特洛里佐岛(Kastellorizo)距离土耳其大陆仅两公里。
回到这场争端的导火索上来看,希土两国的领海归属至今仍难以明确。一般来说《联合国海洋法公约》应当是最为权威的主权划分依据,但土耳其当局并没有在这份有167个国家签署的文件上签字。因此,尽管根据这份公约,希腊拥有该海域12个离岛的主权,可以自由勘探领海范围内的油气资源,但因为这份公约对于土耳其缺乏一定的约束力,使得双方争端难以得到有效的法律手段调解。例如《卫报》举出的卡斯特罗里索(Kastellorizo)岛的例子,该岛距离希腊大陆国土500公里,按照《海洋法公约》的划分,该岛屿主权归希腊所有;但这个离土耳其海岸线只有2公里的离岛,过去很长时间都是由土耳其、德国、意大利以及英国所保有。
如果说领海争端还有可能在其他国家和组织的干预下,在谈判桌前谈拢的话,那么一些观察家更多地则担心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是否会因为内政疲乏而选择在外交上制造一些摩擦,以稳固自己的政权。也有一些观点认为,土耳其在今天对领海问题的主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过去殖民主义大国在划分这一带的领土时对土耳其采取的不公待遇。就像卡斯特罗里索(Kastellorizo)的例子一样,尽管该岛离土耳其海岸线只有2公里,但却依然归属希腊。如果希腊按照这种情况实际统辖这些离岛的话,土耳其的海域会被大大压缩,变成一个空有海岸线但没有足够面积领海的类内陆国家。
不过,眼下法国总统马克龙对于土耳其的强硬立场,或许很难在短期内让这场争端得到平息。如今土耳其由于埃尔多安推行的政治路线,在北约和欧洲多国眼里都是一个棘手的区域霸权国家,也因此,土耳其在这场争端之后已经处在北约多个盟国和几乎整个欧盟的对立面。尽管战争并不一定会最终打响,但该海域丰富的油气资源在未来如何勘测与开采,希土两国(包括塞浦路斯的希土两族)的历史恩怨会在多达程度上助推争端的升级,以及北约和欧盟会怎样干预与表态,在这个愈发不太平的时代可能都将影响地中海东部的稳定。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栾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