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除了生死，再无大事。

不过，这个清明，我们要怀念的并非是此日生、或者此日故的什么名人，而是一个因为在这个日子做了一首词就家喻户晓的文人。

他相当勤勉，做了350多首词，被喻为词中的孟浩然。

然而，风流不及柳永、潇洒不如苏东坡的他，尽管词句柔婉雅致，常有酬友、伤时与忆悼之佳作，却一生落魄。

他就是南宋婉约派词人吴文英（吴梦窗）。

最著名的词是《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

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

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

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这首词暮春怀人、情真意切，让人禁不住联想到苏东坡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遣词一样的伤怀，造句一样的行云流水，却到底不是一样的人生。

才子至性

出身官宦世家的柳永，是有功名用世之志的。只是屡试不中，才一心填词。“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忍把浮名，换做浅吟低唱”，柳永被仁宗所弃，只能流落江湖。

有道家风范的苏东坡，放荡不羁，起起落落，虽然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但也曾经官至礼部尚书（外交部长）。

吴文英身世要坎坷许多。他本姓翁，后被过继给吴家，改姓吴。其亲哥翁逢龙，丁丑年进士；其亲弟翁元龙，当过宰相门客。

吴文英周游不算广，一生中没去过什么远的地方，他在苏州、杭州两地的时间最长，主要在太湖一带。他称自己才疏学浅，无意功名，一生只为幕僚，终生潦倒，却没有向当道权贵乞求一官半职。虽为幕僚，他还常写词赋送给友人，劝他们居安思危，在混乱的当世，应早日退出权贵互相倾轧的肮脏之地。

在吴文英的词中，大部分是为情的作品。著名的《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一词，极言相思之苦，所表达的低回缠绵、生死不忘之情催人泪下。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这首词240个字，睹景伤情。清代词学大家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赞其“全章精粹，空绝千古”。

吴文英也有许多哀时伤世的作品。在一个元已代金而起，南宋政权岌岌可危的时代，他通过写景咏物，伤今感昔，表达对国事的忧思。在他的词中，伤戚宋室的衰微，喻南宋君臣的偷安，写山河的凋敝荒凉，悼被迫的忠臣良将。夹杂着对人世沧桑的感叹，把家国之感与身世之痛融为一体，其沉郁哀伤之情随处可见。

其中最著名的是《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卷厓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词评人点评，这首词以一个“幻”字为眼目，借叙写吴越之争的史事写时世的兴亡和自己的一腔悲慨。由此字生发全篇，词笔如波似云，令人莫测其思。读来令人瞠目称怪。

情深难寿

柳永的烟花柳巷的姑娘们给他买衣置酒听他浅吟低唱，“系我心一生负你泪千行”；苏东坡的王朝云陪他风花雪月、颠沛流离，“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吴文英的情路却哀伤悲凉。

据说，吴文英有过一个妾，但后来这个妾离开了他，几经寻找都无功而返，破镜难重圆。这位苏州女子（从湘水女神的用典认知），本为歌妓，吴文英为之脱籍，并纳为妾，恩爱异常，十年后因故离异。这个妾高雅美丽，生于南方水滨，人所罕见。吴文英与苏姬情爱最笃，如《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凤栖梧甲辰七夕》、《尾犯》都是著名的忆念苏姬之作。

他在西湖还曾与一个有钱人家的歌姬相爱，但这也是一场悲剧爱情，这位歌姬不幸而死。他在《定风波》一词中称，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这位姑娘是溺水身亡。在《思佳客赋半面女髑髅》中，吴文英提到，“断肠青冢几斜晖”，在《齐天乐白酒自酌有感》中，吴文英写“烟锁蓝桥花径”。“蓝桥”用的裴航遇仙的典故，这位女子身份高贵，梦窗经过百般努力才得到她，她的死亡对早年梦窗的打击非常沉重。

一直到晚年，吴大才子都在力图摆脱各种旧情的缠绕，借佛经之意，表示晚年心境。也许这就是吴文英年老后由原来的“梦窗”改号“觉翁”的理由。

《蕙风词话》中说，“大抵吴词不出一个真字，有真情，真境，真事，然后有真词。梦窗之词，则严妆盛饰之美人也。”

而现世的人，对他的评价，一味的说，他的词“念旧游”、“怀爱妾”、“感逝”,感叹自身的不幸遭遇,个人的生死恋情,无甚大的社会、时代意义。

其实，大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们，太多世俗的标准，早已沦落到无法体味更多美好与悲伤的情感罢了。

这个清明，想起吴文英。

附：《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详解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寸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谭献在《词综偶评》中认为此词是吴文英十分经意写出来的。近人甚至认为是吴词中情韵俱佳之作。我个人也很喜欢这首词，一方面因为他情真意切；另一方面是他的想像力特别丰富，遣词造语绮丽而又动人。景物如在目前，并无王国维先生所谓“隔”的弊病。

据夏承焘先生考证，西园是吴文英在苏州旧居中的一所小庭园，他和他的心上人曾在此度过了一段幸福温馨的日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分手了（也许是死了）。此词是在怀念这段往事，这时词人已经老了。

词一开头便点明季节—清明。在江南清明时节有风雨并不稀奇，而词人连用了两个“听”字。说明他在屋里，无事可作、无物可观，只呆呆地听窗外的风雨。那么，他在想什么呢？他在“愁草瘗花铭”！

这里“草”是个动词，起草的意思。关于这一句，前贤已有过各种不同解释，难以取得一致。个人认为此词既为怀念亡人而作，不妨认为以前他们曾公同从事过扫落花而葬的事，每次他都写个铭文以记之。如今人已故去，经过这场风雨，满地落花无人扫，他又如何有心思去起草什么瘗花铭呢？这样理解，也许与作者思绪大体相符。太过于指实，没有必要，也失去兴味。

接着点出分手处，春深柳色也深，故曰绿暗。而每一寸柳，都牵动作者的寸寸离肠。

上阕最后两句，不仅对仗工稳，而且寓意深沉。为了寻梦，昨晚我喝醉了。而料峭春寒却把我从和她欢会的梦境中冻醒。正当我想追寻残梦，再续前欢时，又被这群飞来飞去鸣声不断的黄莺惊醒。老天哪，你真是太无情了！醒来后，百无聊赖，正与开篇的“听风听雨过清明”句相接应。结构十分紧密。

下阕是所思。说自你去后，还是天天打扫西园的林亭，依然去欣赏雨后新晴，但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当我看黄蜂几次扑到秋千上的绳索，我相信一定是你当时打秋千，手上的香气还凝留在那上面。这两句是脍炙人口的精策之句。见秋千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心妄想。但越是这种不合情理的痴心，越显相思之深、之苦，也越发感人。这都是在想她走后的往事。最后又是情景兼备，极为精采的两句作结。

“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说它是虚，因为亡人不可能再来，作者失望惆怅也无济于事。说它是实，由于作者还在盼她归来，然而又天天失望。双鸳指她的鞋，由于没来，台阶上没有足迹，所以一夜之间，台阶上都长出了苔藓。这当然有些夸张，但恰与前面的风雨清明相应，章法十分绵密。

说这是吴词中极为精彩的一首，绝不为过！（该评摘自童九龄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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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文·编辑∣ 芥末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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