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进入雨季后,江西的雨又细又长,没完没了,一连十几天没有看到太阳的影子。

山里潮气太重,什么都长霉:衣服,鞋子,袜子。三天不穿便见霉,十天不穿霉厚厚的一层,心里也象长了霉,人瘟头瘟脑。我们在庙里过着枯寂的生活,活象三个看破红尘的佛徒。好在我带回了一个收音机,每天播放着样板戏和一些时事新闻。让我们多少了解了一些山沟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事。每到夜晚山沟里静悄悄的一片就像是无人区。我知道老表一般一到天黑就睡觉了。因为舍不得买煤油他们是不点煤油灯的。晚上他们就点上一枝松树枝照明。这土办法还挺管用,既可以照明,还可以驱虫一举两得。这天晚上我因为听腻了样板戏 就想换一个频道听听其他的节目。收音机豁然传出了一个女声软绵绵的声音,就像没有吃饱饭似的在说话。阿康也听到了说:这恐怕是台湾的电台吧。我也意识到了这是台湾的电台赶紧换频道。收听敌台可是大罪。可是心里又痒痒的,非常想知道那个电台里到底在说些什么。阿康也想听听就说:你把音量调的小一点,我们听听。于是我把音量调小了,振飞也凑了过来,三个脑袋凑在一块围着收音机,活像三个做坏事的坏蛋。那软绵绵的声音在播放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教的教义。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什么名堂,感觉实在没有什么意思。我又换了一个频道那个频道居然是莫斯科的电台,说着一些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的都是一些污蔑我们国家的坏话:什么吃不饱穿不暖,还有人逃到了苏联去。阿康说:他们是在胡说八道,我们这里饭是能够吃饱的,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不好呀。我想虽然我们在插队爱国心还是满满的。我说:别听了别听了也没什么好听的。于是我就把收音机关了说:睡觉吧明天还要下地干活。

这期间我们天天跟着老表作田间管理——耘稻。十几人散在田里,每人一根棍子支撑着,用双脚在田里踩、捣,给稻松土除草。因为缺少肥料很少施肥,最多撒些石灰杀虫并提高水温促进水稻生长。化肥比如尿素那是需要配额买不到的,老表只能望肥兴叹。耘稻这活儿简单,唯熟练而已,十分单调枯燥。我一边耘稻,一边望着眼前的景色:用泥砖砌起的破落的房子,散在远近的几个山坡上。山沟里烟气飘绕,云遮雾障。青山依依,绿水长流。人们戴着斗笠,披着衰衣在劳作。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牵着一条大水牛,那水牛悠闲自在吃着山坡上的青草。这就象我曾经在哪儿见过的一幅年代远久的山水画。我想起了古代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可不同的是生活在眼前山沟里的人,却没有画里的人那么优闲自得,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过着贫困的生活。正胡思乱想地干着活,耳边忽然响起了小曲声:妹子年纪十八九啰,想郎想得心痒痒啰,半夜起床把郎找啰,掉进塘里喂王八啰,哎呀来喂王八啰。我知道唱这曲子的老表叫罗福子。他中气足,喉咙圆滑,唱得抑扬顿挫,把个少女思春唱得活泼戏谑,特别是个“啰”字,极含韵味撩人心扉。众人听了罗福子的小曲,大声叫好。罗福子于是又唱一曲,这回竟是赤裸裸的淫词小曲。众人哄然大笑。我们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放肆而又渲染的小曲,竞有点面红耳赤,心慌意乱。这罗福子长得膀阔腰圆,浑身闪发出山野之气。我好奇地问兆平:罗福子怎么和村里的老表不太一样?兆平说:罗福子是个锯匠,十几岁便开始走村闯庄给人锯板。手艺了得见多识广又豪爽,在村里是个仅次于队长的人物。兆平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敬佩的神情。又叹息说:可惜的是不知何故,老婆得了疯病。罗福子只能四处求医,花了钱背了一屁股债却治疗无效,只好放弃手艺活回家种田,照顾老婆和两个孩子。我忽然想起,有一回见个疯女人捧着本厚厚的书咿咿呀呀。我便问兆平:他老婆识字?兆平说:他老婆娘家原是山里比较富裕的。她长得标致,念过几年书还真识字知书呢!我听了真为罗福子可惜,竟轮上了这档子皇帝老子遇上也无可奈何的事。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罗福子却一心一意照顾疯老婆和孩子。我打心里佩服罗福子是条真汉子!时间在单调枯燥的劳作中一分一秒过去。夕阳西下,暮色四起,我们回到庙里。我和振飞忙着担水做饭。阿康专心致志种菜养鸡喂狗。阿康现在一心想通过这种努力,来维持生机,平衡内心深处的苦恼,寄托些精神的安慰。我想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当对现实感到深深无助时,便去和动物亲近。吃过晚饭,小庙四周已是一片漆黑,望望村里,火光闪闪。振飞翘起腿,拉起了一首百听不厌的曲子《病中吟》。二胡凄凉,委婉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沟里回荡。仿佛是心灵在呻吟。我钻入帐子里,夜晚读诗文是我的一大乐趣。自从到院下村第一天在兆平处见了书,便猫闻腥似的盯上了,一本本借了读,古代诗文,初读不通,反复琢磨,也得了些门道,无师自通起来。于是荒山野岭,小庙油灯,细细品味,思想感情竟与古人相通,生出无穷思绪: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一首从小会念的诗。但只有在此刻,离家千里,身处在深山的一座小庙里,才回体会到浅白的诗里蕴涵着多么深远的意境,一个游子转展反侧,一颗孤独难眠的思乡的心。

日子一天天滑了过去,七月了山沟里稻熟了,一片金黄。风一吹,稻浪翻舞,颇为壮观。一年一度的“双抢”来临了。抢收抢种,人误田一天,田误人一季。靠天吃饭的老表只能拼命抢时间,早一天收割早一天插秧收成便好一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有关生计问题的大事。老表开始囤点食物,也酿点酒。累了可以喝点小酒解乏。我们今年大丰收。阿康的菜种得好,辣椒黄瓜豆角等等都熟了。养的鸡也一斤多了。再也不会吃白饭了,心里蛮笃定。开镰了半夜里,三人被队长的吆喝声叫醒。我们睡眼松惺往山沟田里摸去。怕蛇咬,阿康自告奋勇走在前面,用那竹梢赶蛇。摸到田里,见老表已割开了。罗福子见了我们说:凉快哩,快下来。我咬咬牙,一脚踩进田里。“哇”水真凉,刺激得人浑身一颤,我割一会儿便觉得大腿痒,借着月光一看,田里无数不知名的小虫在腿上爬,还直往裆里钻,令人毛骨悚然。便用水涮涮腿。一会儿虫又爬上来了。再用水涮涮腿,几个来回,自知敌不过这虫,只能任它爬去。抬头看天,那月亮还在半空中打瞌睡,我问罗福子现在几点?他掐着手指算算,说:“大概只有三点多。”我看罗福子割稻真是快手,只听唰唰唰,一大片稻便倒了。自叹不如。割了一个多时辰,腰开始酸了。开始一点点,后连成一片,先酸后痛。连屁股大腿连在一起又酸又痛,弯下腰酸痛,站着更酸痛。我问振飞:“腰酸痛吗?”曾菲说:我第一年就领教过了。只能忍着,越想越酸痛。大约割了二三个小时,月亮没了。晨曦露出来了,一会儿太阳出山了。一露脸便热,把半夜的寒冷赶跑了。老表开始打稻,用力把稻往一个四四方方口大底小的木桶里摔打,把稻粒打落在木桶里。我对阿康和振飞说:这样子生产,落后得恍如回到了原始社会哦。阿康也嫌这东西太落后说:大概几千年了,咱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大概就是这样干活的。十几人忙活了大半夜,只割了一亩多田。到七八点,收了早工。回到庙里,刷牙,洗脸,烧一天的饭。刚咽了几口,队长又叫出工了,连抽支烟的工夫都没有。上午天太热,我们三个赤膊上阵,戴一顶草帽都觉得热。罗福子还要干脆,短裤也扒下了,只围条手巾。想唱小曲也没时间了。让我们吃惊的是队里一个妇女前几天刚生了孩子,居然也下田了。割啊割,阿康突然“哇”大叫一声,拔脚一看,肿了分币大小一个包块。那是被一种小虫咬的。这虫深藏泥里,一不小心踩着了,咬一口,痛得双脚跳,象锥子戳入肉里心里。十点,十一点,时间过得太慢。太阳晒得人头昏脑胀,热得气喘不过来。罗福子大约热得忍不住了,对着空旷的田野“嗷——嗷——”叫几声,说是要呼唤点风来。老表也动作迟缓了许多。看看前面,大片大片的稻低头哈腰等着割,怕这辈子割不完了。肚子早饿了“咕咕咕”叫。我们跑到泉眼边牛饮一番,冷冷的泉水灌入肚里,才凉快一些,阿康抹着嘴说:比上海的棒冰好吃。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给大伙发烟,抽支烟可以休息一下。一辈子就这一刻坐得舒服,就象坐上了皇帝的龙椅,再也不想挪屁股。太阳到头顶了,已正中午了,还不能收工,得把这块田割完。众人已累得磨洋工了。罗福子不停吆喝大伙:“快,快!”我只觉得“热!热!热!”喝的水已蒸发,身上紧绷绷,手一摸,一层晶粒象盐巴。留下的尾巴割完,众人赶紧把谷从桶里扒到箩筐里,心想可以收工了。十几双眼睛盯着队长等他下令收工。可这队长迷迷糊糊又下到另一块田里割了起来,好象把收工这事给忘了,气得众人恨不得把他吃了。罗福子发话了:咋哩,想把人累死哇?队长这才收了工。这时差不多已是下午一点。还得把谷挑回去。一担湿谷足足重一百三十斤,重得象两座山,压得本已腰痛的我们又矮了一截,感觉自己就像土地公公。回到庙里,我们累得饭不想吃饿昏了。躺在床上昏昏睡去!下午三点左右又出工了。太阳毒辣辣烤着,一出门就象钻进了火炉里,我们还没有走到田里,浑身上下已湿透,连短裤象水里捞出来的。下午是拔秧插秧。上午的收割完的田已耙好,下午必须插完。这时我感到腰酸腿痛口干舌焦头昏脑胀一切不适之症一起袭来。特别是手上的皮已被稻叶磨得只存薄薄的一层,浸入被太阳晒得烫烫的水中痛得咬牙切齿。到了田里只有一个信念,插!插!插!太阳慢慢移到了西面,威力减弱了,热昏了的我们才稍稍透口气。山沟里有了丝风。天渐渐黑了,秧还未插完,蚊子飞来了。“嗡嗡嗡”真象轰炸机,四面八方都是蚊子。这时田里一片“啪啪”的声音,一个个泥巴掌印在通红的身上。插完秧回到庙里,天已黑了一片!赶紧洗澡,赶紧吃饭。想想明天后天,还有一连串这样的日子,心里恐慌。上下眼皮已打架,赶紧睡觉,倒在床上,便象死了一样。

太阳晒得身上起泡,密密麻麻的水泡布满了肩背臂,火烧火燎的。一两天后,皮一层层脱下来。天天弯腰低头,个个面目浮肿。我们一星期后才慢慢适应。人极度疲劳,走起路来头重脚轻象虚脱。一天中午看阿康上山“办公”,许久不回来。我们上山一看,这老兄蹲着,靠着树睡着了。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是对人的肉体意志的考验。好不容易熬过半个月,算一算每天完成三亩多田,队里一百多亩田,刚过了一半,还早着哩!

这天中午,刚收午工回到庙里,忽听村里大呼小叫,又见队长带着几人向山沟田里跑去。阿康说:可能出了什么事。放下刚端起的饭碗去看。不一会儿回到庙里,神情颇紧张,说:罗福子死了!耙田时一头栽倒田里,等人发觉已没气了。罗福子才四十多岁,身体如此强壮,竟死了?我听了心里十分震惊。我们都知道罗福子为了多挣几个工分还债,不仅和我们一样割稻,还负责耙田。每天中午不休息顶着毒辣辣太阳干活,连牛都吃不消,耙一会儿换一条牛。我想罗福子又热又累,一定中暑死了。我们上午还在一起割稻,他的吆喝声还在耳边回响,真是不测说走便走了。下午到村里,见村里老表正张罗着给罗福子下葬。天太热,人放不得会腐烂,只见罗福子躺在门板上,脸上盖着纸,赤身露体只一条短裤。兆平和几个村里年轻人准备抬他到村后山坡上埋了。罗福子是个手艺人锯了半辈子板子,到头来连口棺材也没挣上。他的疯老婆此刻倒不疯了,和两个孩子正跪着哭啼。一村子三四十人全在打谷场上站着,默送罗福子。我心里一片苦涩哀伤。阿康忍不住了,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说:就这么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了?忙跑回庙里,拿了平日自己睡的床单给兆平,让兆平把他盖了。几十人一起呜咽起来。我后来问兆平,这疯婆子和孩子以后怎么办?兆平说:队长说了以后有队里负责照顾。一定把孩子养大,才对得起罗福子。

这些日子,我也觉得身体不对劲,胃里嘈几几,吃不饱似的,后来又感到痛。这痛象钟一样准时,饭后二小时便痛,开始一点点,后隐痛,逐渐加重,最后胃象抽筋一样,人卷成一团。进食后又好了,天天如此。我只能忍着坚持下去。我心里慌慌的,在这穷山恶水之地可不能生病,阿康振飞见我每天痛得趴在田埂上,逼我去公社卫生院看病。公社卫生院与两年前无甚变化。一幢楼房,二层楼几间是几位医生的宿舍和堆杂物的,下层几间是病房和诊室。两年前大病一场,与医生已熟识。见了我便问:你怎么样?我便细说病症。医生听了,说:你这是典型的十二指肠溃疡病,可得注意一点。于是关照我:“一不准太累,二少吃多餐,三不吃刺激的辣椒……。一连说了七八条。我说:难!开点药吧。医生说:“无药。痛了便吃,吃了便不痛。”我愕然。医生见我不明白,两手一摊,连连摆头:我也有这个病,这胃病靠养。医院里药太少,没有治这病的药。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不抓些中草药吃?我婉拒了。出了卫生院,在大桥上碰到了邮递员。交给我几封信,其中有一封是阿康的。回到庙里,连忙翻出当年学校发的《赤脚医生手册》细看,知道这是慢性病,心稍安。想了想,还是给父母写信让寄些药来,又怕父母担心。信写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遣字造句颇费脑筋。心里感叹:吹牛说谎,对吾辈来说,实属不易!

一个多月,“双抢”才结束。我们都被太阳黑得脸上象涂了碳。我想,这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呢,每天十四五个小时的艰苦卓绝劳动,酷热下的曝晒,难以忍受的疲劳折磨。听兆平说,村里早稻减产。今年种了什么五十八号的种子。这种子在上海可亩产上千斤。但到了山沟里却不适应。去年试种了些,只亩产一百来斤。可今年上级强行推广,面积不能少于百分之二十,村里种了二十来亩,少收了近千斤谷子,气得队长大骂:官僚主义害死人!我听了对百姓的苦难和无奈有了痛彻心肺的体会。晚上三人聊起这事。阿康说:这山沟之所以穷,不是老表偷懒不是田地不好,归根结底是生产力落后,这山沟沟要改变面目出路就要机械化,科学化。我说:阿康你进步大大的,还知道生产力了。阿康说:你那收音机里天天讲要四个现代化,我听来的。振飞附和说:对对如果象上海那样有收割机,插秧机,脱粒机就好了,可以省出劳动力发展其他副业。比如养猪养鸡等等。这山沟里的日子就好过了,也不会比城市差。我听了颇有同感。几年下来我们对老表充满同情尊重和理解。不知不觉也开始思考这山沟沟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