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王凤亭

爸爸一生善良、诚实地对待。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却喜欢结交朋友。他说,朋友就是财富,比金钱都珍贵。

父亲早年的朋友姓汪,是个“花子头”。白天他领着一帮小花子,在我们家乡附近的村庄、集市上乞讨。晚上住在我村的破庙或场院里。那时候,大姐是家里唯一的宝宝。虽说是奶奶口中的“丫头片子”,但长得漂亮,嘴甜,乖巧,爱笑,极讨人喜欢。据说,逢老汪赶集回来,三岁的大姐,总“大爷,大爷”叫个不停。老汪的褶子脸就会开成一朵花。先抱起大姐来一阵子逗,然后笑着从“百宝囊”里掏出些瓜果来。半边的、整个的,大姐不在乎,只是贪婪地往小嘴里塞。“大爷哎——大爷哎”声声童稚的呼喊,和着“哈哈哈—”爽朗的笑,在小村的上空回响起来。

父亲读过几天高小,喜欢文化人。父亲说,老汪这“花子”不寻常。他常常邀老汪到家里喝酒,边喝边拉三国。有一次酒酣尽兴,说到“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草庐”。老汪却哭得哇哇的,对小他好几岁的我父亲,不住地叫哥……。

第二天,老汪照常领着一帮小花子们“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苦难咽进了肚里,把人生的欢乐写满苍茫的大地。

老汪在村里待了半年多,一个萧瑟的秋天走了。我家门前,多了堆形形色色的干粮。村里人说,老汪是个迷。后来大姐总感慨,汪大爷给她的瓜真甜!父亲缅怀与老汪一起的时光,逢人便说,老汪哥,好人啊!

“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 父亲相信缘分,讲究相知交心。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朋友圈”里又添了个说书艺人。

那时民间说书艺人们,都被县文化馆组织起来成立了曲艺队。有位姓贾的说书先生年年来我村,说《烈火金刚》《林海雪原》《平原枪声》等书。这位贾叔叔“白口”好,抑扬顿挫,干脆清亮。常年耳背的二爷爷听他说书,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翘起大拇指称赞。

贾叔叔爱人姓谢,年轻漂亮,据说在专业文工团待过。唱西河大鼓小段时,大辫子一甩,飒爽英姿。“字儿清、劲儿足、气息匀、味儿浓”。乡亲们大饱了耳福眼福。

那时贾叔叔每次来村里,都仿佛是一场乡村盛事。老少爷们喜笑颜开,平日枯燥乏味的日子,立马平添了许多欢乐。

父亲是生产队会计,又爱好文艺。在大队安排下,我家成了贾叔叔雷打不动的旅馆。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个月。大家相互熟悉后,贾叔叔对父亲说,他乳名叫“栓到”。母亲40多岁生的他,是老人家远赴泰山求神“栓”来的。祖上世代为老实巴交的种田人。自己从小受宠爱,才学会了说书,算是个家族“另类”。

贾叔叔与谢婶儿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在老家由奶奶照看,俩儿子分别叫登山、登云,常年随父母过“吉普赛人”的生活。当时七岁的登山特淘气,父母无法照顾他。后来贾叔叔与父亲商议,干脆把登山留在我家,他和爱人随身只带小儿子登云。这样既不影响演出,对调皮的登山也放心多了。登山寄住我家有时十几天,有时会一两个月。我善良的母亲,对登山很照顾,有好吃的总先让他吃。这令我很不爽,常对这小弟弟心生妒忌。母亲说,登山弟弟小,当哥哥的要懂事!

记的那年,炎炎夏日,七月流火。 十一岁我领着八岁的登山在东河里洗澡。突然登山说,大爷来了!快跑! 我俩像两只机灵敏捷的猴子,迅速上岸,抱起裤衩子和鞋,光着屁股窜了。不一会儿,父亲愤怒可怕的样子,就被我们矫健的身姿抛在身后。可当天晚上,我的屁股终究没有逃脱父亲有力的巴掌。登山作为“陪绑者”, 站一旁小心谨慎的看着。

1976年七月底的一天夜晚,我和登山在父亲的陪伴下,在老宅东屋里睡觉。半夜时分被一阵剧烈晃动惊醒。“地震了,快走!”父亲抱起登山就往门外跑。我紧随父亲身后,懵懂之中带着恐惧。次日“戏匣子”里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

贾叔叔在村说书的日子里,看到我家劳力少,爸爸整天忙队里的事。他便牺牲休息时间,帮父亲用小推车往自留地里送粪。一双持铜板、敲鼓键的手,干起农活来,动作娴熟自然,有板有眼。竟无丝毫的违和感。

有一年,贾叔叔家里盖房了,正值八十年代初,当时农村没有建筑队,大家都是义务帮工。他天天为帮工犯愁。关键时刻我父亲去了,带着七八个人,还有两个泥瓦匠。贾叔叔两口子激动不已,喜悦的眼神里泪光闪闪。

父亲与贾叔叔,一个满头高粱花子的农民,一个闯荡江湖的说书艺人。他们相知相惜好了一辈子。

父亲与邻村任叔叔成为好友,大概是1978年前后的事。

当时,我在镇上读高中。一天周六回家,母亲讲,你爸去舅舅家啦。我问,嘛事?母亲说,管闲事!

后来知道,邻村的任叔叔家一头老母猪跑丢了,有一段日子了。听人说,流落到南乡李青云村了。李青云村是我姥姥家,舅舅是村里的支书。于是热心的父亲毛遂自荐,领着任叔叔就去找舅舅帮忙。谢天谢地,老母猪有了着落,通过舅舅耐心地做工作,也终于完璧归赵回到任叔叔家。事后好几天了,父亲带着钱和东西,独自去了李青云村,非要答谢那户人家。结果都被人家谢绝了。母亲嗔怪父亲,你傻啊,干的这叫嘛事?父亲说,任家的情况多难啊!上有老娘,下有大大小小五个孩子,日子在村里出名的穷,能拿出东西答谢人家吗?父亲接着说,但这老母猪对他太重要了。是一家老小生活的希望!

时光荏苒,岁月如歌。改革开放后,任叔叔家养猪、养牛、买豆腐、种棉花,后来孩子大了,相继打工挣钱。他家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一天天红火起来了。享受殷实富足生活的同时,任叔叔也成了父亲最暖心的朋友。两村相隔半里、咫尺之遥,隔三差五来我家串门。天气,庄稼,南洼,北坡,陈年旧事,家长里短……老哥俩儿畅所欲言,话题总离不开土地和家园。

1997年,父亲患食道癌不幸去世。贾叔叔、任叔叔在父亲的葬礼上,捶足跌胸,三拜九叩,行最大的拜奠礼,为他们患难相交的兄长送行。

有人说,朋友是一支歌,在寂寞的时候悄悄地响起;朋友是一幅画,在暗淡的夜里铺展画卷;朋友是一缕风,在悲伤的时候抚慰你的心灵。总之,拥有朋友人生不会孤独。

“丈夫结交须结贫,贫者结交始交亲。”诚然,父亲一生所有朋友,都是些普通的凡夫俗子。但从彼此的交往中,看到的是岁月,是人情,是温暖,是匍匐在泥土上的人们日常生活的藤蔓,是滋味深厚的世间烟火,充盈着人生的无限美好和希望!

父亲已仙逝二十多年了。写父亲的朋友,牵着过去的老时光,成为心中永远的暖。父亲善良和爱铸就的人性光芒,会像一盏明灯,永远照亮我前行的旅程!

【作者简介】王风亭,笔名王凤庭。六零后,山东省德州市陵城区人,农民。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德州市作协会员。陵城区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山东工人报》《德州日报》《德州晚报》《德州》《陵城文艺》等报刊及《中国作家网》《中乡美文化》《今日头条》《齐鲁壹点》《山石榴》等网络平台。现定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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