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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燕霞在店里翻看编织的笔记,身后的货架上摆着书和毛线。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李霞住在对过二楼,智力有些障碍,不请自来。这些天,李霞倚在柜台上,低头织她的猫。说是猫,额头上绣了个“王”,“这不是虎,是猫。”
尽管针脚歪歪扭扭,有时也能被好心人花钱买下。
几十年下来,冯燕霞的学生不止李霞一个。线上线下,培训过的学生有上千人,她们中有地震灾区的灾民、农村妇女和残障人士。冯燕霞授人以渔,希望教更多人吃饭的手艺,也希望带给她们家庭琐事外的快乐。
店里不时有顾客光临,冯燕霞麻利地收银、找零,见缝插针地整理钩针符号说明:X代表短针,F代表长针,S代表引拔针……学英语从ABCD学起,这些符号也是编织的入门。柜台上还堆了几袋金灿灿的小铃铛。她转身从货架上取下一个熊猫车挂,一圈红色花边,缀着流苏,中间的熊猫圆嘟嘟的,羞红着脸,一摇发出叮当叮当的脆响。
前些天,冯燕霞受邀去九寨沟培训零基础的残疾学员。她打听到车挂在当地景区卖得俏。大熊猫是九寨沟的旅游名片,“游客觉得是当地人织的,就会带上一个。”15天时间,从没摸过钩针的人,在她的指导下,也能织出熊猫车挂。
痕迹
2017年,冯燕霞一针一线,钩出了《程夫人教子》。苏轼、苏辙和苏八娘围在程夫人身边,程夫人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腰间用红线串着配饰。手里握着本大拇指长短的《后汉书·范滂传》,这是冯燕霞逐字抄在便利签上,再用针线缝起来的。
冯燕霞是三苏祠的常客,这是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的故居及祠堂,坐落于眉山城西南纱縠行,程夫人曾在宅外的纱縠行,经营丝绸生意。
眉山市古纱縠行,程夫人曾在此经营丝绸生意。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有段时间,三苏祠厢房摆着程夫人的蜡像。冯燕霞听讲解员说,程夫人靠织布,供儿子们和丈夫求学赶考,平时还负责教育苏轼兄弟。她在这驻足,想记住程夫人的样子,她隔着拉起的绳子,偷偷把手伸进去,拍下蜡像不同角度的照片。
冯燕霞满脑子都是程夫人,索性花上两个月,每天从早忙到晚,钩出了《程夫人教子》。如今,这件编织品搁在百货店旁的工作室,培训学员时都会带上,“猜猜这个女人是谁?”
前两年,冯燕霞去程家嘴村找程夫人的痕迹,里头与其他地方的农村并无二致,什么也没有找见。她只记得正是春天,河边黄灿灿的油菜花,开得正艳。
当过17年村支书的李云华说,据说祖上有人犯下一个满门抄斩的过错,为避免株连,程家嘴的族人把“程”姓改为“陈”,陈姓因此沿用至今。
这让冯燕霞觉得这个村子与她要找的痕迹,有某种关联,但更多故事都消散在历史中了。
程夫人的父亲程文应,官至大理寺丞,是眉州名门望族, “程氏富而苏氏极贫。”苏洵到27岁还不学习,为了让丈夫专心读书,程夫人把陪嫁的值钱物件卖了做本钱,经营丝帛生意。没过几年,贫穷的苏家“遂为富家”。
程夫人婚后次年,生长女,但未满一岁夭亡。程夫人又生养子女五人,次女和长子早夭,老四苏八娘婚后被夫家虐待致死。程夫人27岁生下苏轼,30岁时生苏辙。
嘉祐元年,苏轼和弟弟苏辙在父亲苏洵的带领下,进京赶考,母亲程夫人守在家中。似乎是一种呼应,如今在程家嘴村,多数女人也留在家里。村道上的简介显示,全村外出务工人员615人,其中男性486人,女性129人。
晌午,日头正盛。一位老妇人在自家院子,用杨叉翻晒稻草。前头民房的墙上,画着程夫人教苏轼念书,桌上还摆着一盆衣物。为弘扬苏母文化,去年,程家嘴村将苏母故事“搬”上了墙,将其仁爱行善、勤俭持家、相夫教子的精神以墙体绘画的形式展现出来。
墙绘上的程夫人慈眉善目,若有若无地笑。苏轼在《记先夫人不残鸟雀》中描述的程夫人,正是这样的仁爱形象。苏轼兄弟小时读书的园子里,长满了翠竹、柏树和各种庭院花树,鸟雀在丛林间呼朋引伴。程夫人担心家人伤害鸟雀,告诫子女婢仆,不许捕杀、掏取鸟蛋。长此以往,感受到善意的鸟雀,把鸟窝安放在低矮的树枝上,鸟巢中的幼鸟低头可见。
司马光在《武阳县君程氏墓志铭》中也记载:“因求族姻之穷者,悉为嫁娶振业之。乡人有急者,时亦周焉。”程夫人寻求生活困窘的族人和亲戚,为他们嫁女娶妻,救济他们,使他们有产业。对于有急难的同乡人,时常周济。
现在的程家嘴,程夫人或许还是留下了一些东西。一块挂着“苏母园”的种植园区,竹篱笆上写着“传承苏母文化,助力乡村振兴”。目前,程家嘴村有一家木材加工厂、一家机械加工厂和两家砂石加工厂,种上了4500多亩水稻、800多亩蔬菜、650多亩川芎中药材和450亩西瓜,村民人均年收入35826元。
去年8月,程家嘴村苏母药材合作社成立首年分红。合作社为入股的155户村民发放了共计49865元的分红款。程家嘴村党委书记邓玉波告诉当地媒体,“争取在5年内将合作社创建成全县示范基地,争取将我们农民的收入再翻一番。”
眉山新风
在眉山,程夫人开始留下新的痕迹。
眉山市区二环东路,眉山的母亲河岷江西侧,有一座以“苏母文化”为载体的开放式城市公园苏母公园。越来越多的眉山人,不光知道岳母、苏母和孟母这三大贤母,也对屠呦呦、王亚平、张桂梅这些时代新风了然于心。
在眉山,也有了越来越多的后来人。女性的形象,日益丰满起来。
在冯燕霞的帮助下,更多当地女人学会了编织。编织的意义,也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得以传递。
从冯燕霞的百货店出来,往北走百来米,是李红丽开的照相馆。
李红丽的丈夫身体残疾,家里还有老人,不方便出门打工,两口子守着照相馆过活。十多年前,李红丽就跟着冯燕霞学织毛衣。学会后,闲暇时李红丽多了个副业。前前后后一个多星期,一件毛衣卖100多块钱,这是她口中贴补家用的“盐巴钱”。
再后来,冯燕霞找到编织的订单给李红丽,多时一个月能多挣千八百,还能照顾家里。
2021年,这些学会编织的女人,给困难儿童做了好几件毛线背心。成品是红色的,织了个熊猫头像,标签上写着编织者的名字。青神县妇联副主席杨芳说,姐妹们通过手中的棒针,激发了像程夫人那样的仁爱之心。
而在程夫人做过丝绸生意的纱縠行街巷外,袁春梅开了家书店,笑称自己是程夫人的邻居。
她坚持全民阅读推广,2004年发起成立“东坡读书会”,走遍了东坡区几乎每一所学校和周边区县100多所学校。这源于她“阅读改变人生”的执念,“孩子必须读书,一个不读书的孩子将来在社会上做什么呢?”
袁春梅举着关于苏东坡的两本书,她坚持全民阅读推广,走遍了东坡区几乎每一所学校和周边区县100多所学校。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作为一个母亲,程夫人或许也有过这样的担忧。
苏轼十岁时,父亲苏洵在外游学,有一天程夫人教苏轼读范滂的传记。范滂反对宦官,两度被捕。范滂与他母亲诀别,“有弟弟孝敬你就够了,我跟随先父去黄泉,是死得其所。”苏轼问母亲:“我如果做个像范滂那样的人,你会同意吗?”程夫人说:“你能做范滂,我难道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
袁春梅的儿子一度贪玩调皮,她给儿子念了四年故事书,并督促他自主阅读。9岁那年,儿子写下了小诗《理想》:“理想就是一只只鸟儿向你飞来,理想就是一只只蝴蝶向花朵飞去,理想就是一个个天使散落人间。”
这让袁春梅看到了阅读带来的变化。如今,实体书店的生意并不景气。袁春梅算过一笔账,平均一场读书会100多人,每人都送本书要花3000多块钱。但她觉得这件事应该坚持下去,“我不去做谁去做?”
8月27日,袁春梅办公室的角落,又堆了好几摞书。她打算在开学后,送给学生们。
是母亲,也是女人
2016年,眉山东坡湖公园升级改造为苏母公园。当地四大主题公园,以苏洵、苏轼、苏辙的名字命名,苏母公园也名列其中。苏母不残鸟雀等故事,被塑成雕像矗立在苏母公园。
眉山市区的苏母公园,立着程夫人的雕像。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
但六年过去,眉山市三苏文化研究院院长、中国苏轼研究学会副会长方永江,仍习惯叫它“程夫人公园”,这是他心头的隐痛。苏母公园的叫法,让他觉得程夫人还是躲在“三苏”后面,“跟着夫家的姓”。
在方永江看来,程夫人与当下提倡的新时代女性自尊、自信、自立、自强的“四自”精神,是与时俱进的薪尽火传。
他曾写下《请叫我程夫人公园》一文,文中写道:“没有‘三苏’,勉夫教子、顿亲睦邻的程夫人一样可以流芳百世,而没有程夫人,是否会产生独步古今的‘三苏’父子,则需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中国古代三大慈母,程夫人堪称十全十美,而独以姓称,是上天的眷顾,眉山自当倍加珍惜——就请叫我程夫人公园如何?”
嘉祐元年(1056),48岁的苏洵带领两个儿子赴京赶考。第二年,苏轼兄弟双双登进士,苏洵所献《权书》等文章深得朝廷赏识。欧阳修称赞:“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
父子三人正在欣喜之中,程夫人却在眉山去世,享年48岁。父子三人闻讯后,赶回离开了一年多的老家。苏洵说,“洵离家时,无壮子弟守舍归来屋庐倒坏,篱落破漏,如逃亡人家。”
眉山市富牛镇永光村,苏洵和程夫人合葬于此,守墓人抬头望着墓碑。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眉山本地学者、原青神县文广新局局长邵永义,感慨于程夫人生命的戛然而止,“她是个悲剧人物。”在他眼里,如果丈夫和儿子们不是文人墨客,留下了传世文章,程夫人也注定被历史掩埋,“这样的母亲太多了。”
“听到‘顾家’‘贤惠’,我会有压力,你知道吗?这些都是标签”,青神县妇联副主席杨芳说,受时代局限,程夫人忽略了自己,更多精力放在了家里,但“女性的生命是鲜活的”。
冯燕霞有切身的感受。
早年,她到贫困地区培训学员。一位50多岁的妇女,回家后练习编织玫瑰,惹丈夫不满,“你做来干什么啊,还不拖地。”但等到培训结束,用毛线织出花束和盆栽,丈夫又变了态度,“你坐你坐,地我来拖。”她跟冯燕霞说,“我在家里的地位都上升了。”
2020年疫情期间,杨芳看到家庭内部问题加剧,想用一团毛线连接姐妹们。“围在一起学编织,大家聊一聊孩子的教育,家庭成员间的相处,说出来心里就很舒坦了。”
杨芳发起成立了苏母艺术工坊,她邀请冯燕霞做老师,工坊学员里有癌症患者、单亲妈妈和残障人士。
2020年3月,第一期培训开班。冯燕霞放不下有过几面之缘的阿支布哈,一个从凉山嫁过来、不识字、脚有残疾、生有二胎的彝族女人。她和杨芳打听到阿支布哈的住址,课后直奔她家,把材料包送到她手里。
杨芳说,妇女尤其是农村妇女,承担了不少家庭的责任。编织可以丰富她们的精神世界。
在青神不少地方,能看见萤火虫。阿支布哈用一双粗糙的手,在闲暇时织出了一个萤火虫小包。杨芳发现了她们的变化,目光不再躲闪,眼睛里渐渐有了光,也舍得给自己买漂亮的衣裳。
今年1月,冯燕霞、阿支布哈和几个姐妹,受邀登上了央视的舞台。
阿支布哈问冯燕霞,“北京是什么地方?”一路上,阿支布哈不停拍照,发给老家的亲戚,她腿脚不便,便被姐妹们抱到行李箱上。她们推着她去了趟天安门。
同样是在1月,阿支布哈、李红丽等苏母艺术工坊20多个妇女编织的3000片月桂叶片,作为北京冬奥会颁奖花束,登上了世界舞台。她们有时挤在冯燕霞的百货店,更多时候是在自己家里,拖完地、做完饭、干完农活,抽时间把月桂叶片编织出来。
在冬奥会上,月桂代表胜利。颁奖典礼上,运动健儿举着花束。这些女人,来自程夫人的故乡。家庭对她们而言,不再是束缚,她们胜利了。
参考资料:《苏轼立人》《苏轼:乡愁与爱情》《苏东坡新传》
新京报记者 杜寒三 摄影 郑新洽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杨许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