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三大领主

离开江孜县城市的白居寺,我开车去了帕拉庄园。

据说,帕拉庄园是旧西藏十二大贵族庄园之一,还是是现今唯一被完整保存的三大领主的庄园。除了帕拉庄园,另外那十一个庄园叫什么名字?都在何处?我找不到任何讯息,却又看到另一种说法:庄园的主人是旧西藏十二大贵族之一。

在传统的封建贵族体系中,老大、老二可以有,核心之外的排序却很少会做。权势地位总是动态变化的,今天起庙堂,明天就可能楼塌了。我认为,所谓的“十二”显然是随口编出来的,就这么以讹传讹至今。

不过,帕拉庄园是旧西藏千百座贵族庄园中唯一幸存的,却是不争的事实。我原以为前人大副委员长阿沛·阿旺晋美的庄园总应该保留下来,为此做了查证,得知那座当年赫赫有名的庄园在几十年前被洪水冲毁了。帕拉庄园的确是西藏仅存的相对完整的贵族庄园。

帕拉庄园所在的江嘎村距离县城仅有一两公里。通往村庄的道路算得上平整,但那些拖拉机、大卡车将路面搞得全是沙尘、碎石。

到了庄园门口,望着眼前低矮的土墙,一时间感到困惑:这真的是“大庄园”?老气横秋的,若论建筑品质与气派,还赶不上县城里那些新建的藏人庭院。我昨晚在城郊一片藏人居住区里找个小巷停车过夜,四下那几十座高墙大院,比起内地的豪华别墅也不遑多让。

当然,我们不能以现在的居住生活水平去衡量过去。占地五千平米,三层楼八十余间房屋的帕拉庄园,在七八十年前的旧西藏,已经是顶级豪宅了。毕竟那个时代的西藏,人口仅有一百多万,比不得现如今南方发达省份的一个县,而青藏高原的面积有二十多个江苏省那么大。

介绍庄园之前,先来聊聊旧西藏的三大领主。

三大领主是旧西藏封建制度中的上层统治阶级的统称。历史上,西藏长期实行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制,官家、贵族和寺庙上层僧侣——即所谓的“三大领主”——及其代理人掌控着西藏的政教权力和绝大多数土地和财富,而上百万农奴(占西藏人口90%以上)则处于社会的下层,被庄园领主和寺庙僧人所统辖,自耕农极少。

帕拉庄园的主人是显赫的贵族家族,据称鼎盛时在西藏各地拥有庄园三十七座,占有耕地三万亩,手下农奴三千余人。

家族的创立者是位僧人,兴旺于清中叶,是出任西藏地方政府最高长官(噶伦)最多的贵族家族,权力地位横跨宗教、地方和官府,因此帕拉庄园才被称为三大领主贵族庄园。大部分贵族家庭都是这样,传统封建体制中,贵族不仅是领地的主人,也必然在政府担任高官,寺庙中的高级僧侣,绝大多数也是贵族子弟出身。

2. 帕拉庄园

帕拉庄园的主体是座挺大的长方形庭院,这庭院的格局有些古怪,一侧是高低错落且对内外都封闭的三层楼,另三面是有内走廊的规整的二层楼,二楼的房间大小一致,如同宾馆一般。

庄园中没有别的游客,我孤零零地在这没人气老宅子里乱转,好一会才搞清楚这庭院及周边建筑的功能结构。

一楼主要是仓库,二楼那三面廊式建筑,是管家、侍从们的用房,也包括仓库、酿酒房等。庄园中等级最低的奴隶,没资格在庭院中居住。庭院一侧相对封闭的三层楼,二层是护法神殿和贵重品仓库,三楼才是主人的生活起居的空间。

主人居住区的房屋、走廊、楼梯的结构布局与内地差别很大,我在里面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绕来绕去的,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最终也没搞清楚到底有几间房,布局的逻辑是什么。

这是一座空寂的古堡,向外人敞开着,二三层的几间房里,陈列着主人留下的旧物,体现了大贵族之家应有的气派,虽不如布达拉宫那么金碧辉煌,但室内陈设也算得上华丽奢侈。每间房不算太大,家具都是藏式风格,硬木雕花,贴金敷银,绚丽鲜艳的彩绘密布其上。沿墙一周是厚厚的卡垫,铺在上面的有刺绣毛毯,也有兽皮。

藏式家具中没有中西式的单双人床,即使是贵族也都睡在沿墙的卡垫上,按照我们的理解就是睡沙发。

穿过阳光中浮动的微尘,我从一间走入另一间,忽地发现这里竟有几位藏服男女。定睛一看,却是仿真人偶,三女一男围着一张方桌打麻将,旁边还立着一位准备倒茶的侍女。房间拉着窗帘,光线本就弱,在这空寂无人的庄园的昏暗一隅,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

想起在江孜县城的宗山古堡上,也有那么个大厅,黑黜黜的,端坐着数位缺指头掉漆的人偶,就像是拍恐怖片一般。骇人是因为这些地方一天也没几个访客,太空寂了。

这是间麻将室,桌椅都是汉式风格的。藏式家具中,并没有高方桌和靠背椅。有意思的是,那位唯一的男子塑像面前还有一瓶洋酒。一边喝酒一边同三个女人打麻将,换是我,裤子都会输掉。

几间房的陈设与旧物,有些显得特别突兀,尤其是女主人的卧室。那排柜子上的彩绘人物画,是风格明确的中式古典绘画,估计是《西厢记》、《红楼梦》一类。而一角的玻璃柜里,福禄寿三星的瓷器摆件旁,放着英国罐头和玻璃器皿。衣帽架上挂着的小包包,竟然是“LV”?

3. 百年前的故事

这些陈设仿真的是七八十年前。看到这一切,我也明白了什么。

这是当地第二个帕拉家族的主庄园,据说前一个更豪华气派,也更坚固高大,却在一百多年前毁于战火。

让我们把时光调回到1904年,那年的春天,英国发动了第二次侵藏战争,战火烧到了帕拉庄园。

注:侵藏战争以及英雄城江孜的故事,在《问道·37 江孜,英雄城的历史与红河谷的浪漫 》一文中有详述。

老帕拉庄园地处江孜通往印度方向的前沿,又是座坚固的城堡,战争期间西藏政府将其收购,作为江孜保卫战的前沿阵地。其结果,庄园被英国人彻底焚毁。

战争使得帕拉家族元气大伤,帕拉庄园异地重建,经过几十年才渐渐恢复了元气,但远不如以前。所以说,这座西藏最后的贵族庄园,历史并不太久,品质级别也不是最高的。

英国侵藏战争,使得中国丢失了喜马拉雅南麓大片原属于西藏的土地,青藏高原自此门户洞开,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发生重大改变,西藏旧社会的变革随之而展开。一个突出的表现是,三大领主开始偏向战胜者。贵族们将自己的子女送到英国留学,享用从印度运来的舶来品,藏军采购英式武器装备,分裂倾向愈发严重。

不奇怪,甲午战争我们输得很惨,《马关条约》丧权辱国,然而从那以后日本开始大力培养中国留学生,并全面支持中国军阀及政府的代理人,其险恶的目的不言自明。效果也不错,二战时期叛变投敌当二狗子的人数,咱们可是独步天下。

一间屋的墙上挂着老主人的照片,看得出是专业摄影师的作品。照片中的中年人梳着光溜溜的分头,身着雪白的衬衫,外套着羊毛翻领飞行员夹克,甚是洋气。只有那富态的长相,还凸显着藏汉民族的特征。

照片旁没有标注姓名,也不知是帕拉家族中的哪一位。帕拉庄园中高等级房屋并不多,显然只能容纳这个贵族的某一支脉。帕拉家族不仅有大批庄园,由于在西藏政府内担任高官,家族在拉萨也有官邸,多数成员也都居住在西藏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平时只有一个儿子守着这乡下的庄园。

当年的欧洲贵族家庭也是如此,首都才是任职、发展和享受的地方,祖传的城堡里住的是老一辈和小儿子。

站在庄园三楼的日光室外,俯瞰这座贵族庄园,能否想象出当年的情形?

4. 幻觉还是重现?

八十年前的今天,也是这么浓烈的阳光。庭院外,一群牛羊在吃着草,偶尔“哞哞”地叫两声,庭院内的青石板上,晾晒着大堆羊毛。几位身着黑色衣衫的女朗生(家奴)正在低头整理编织着挂毯。

二楼走廊的那一头,两位年轻的侍从坐在地板上晒太阳,笑吟吟地望着院子里的女奴们。一阵“蹬蹬”的脚步声传来,还有那特殊的金属撞击声。侍从们收回目光,敛起笑容。一位身着艳丽藏服,盘着长辫,头顶大颗红珊瑚的高个子中年女子,从主人住房的二楼拐出来。她一脸严肃,腰间那一大把银铜闪亮的大钥匙沉甸甸的,随着主人的步伐摇晃着,彼此撞击得叮当作响。

这是女管家,主人和夫人最信任的人,所有的贵重品的仓库归她管理,所有的女朗生由她驱驭。

女管家走入一间房,那是为主人做饭的专用厨房,房间里青烟混杂着水汽,几位女仆在忙碌着,灶台中,晒干的牛粪吞吐着暗红色的火焰。

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女仆走出来,她身着黑衣长裙,腰下围着黑白黄蓝长方格围裙。但见她捧着一只长嘴铜壶,低眉顺眼地走向主人的那一侧楼。当她踏上通向三楼的楼梯时,听到那雕花描金、挂着层层布幔的护法神殿里传来清越的诵经声,伴随着稳重而有节奏的鼓声。

女仆没有停下脚步,她迈向通往三楼的狭窄的楼梯。楼上,那间汉地风格小客厅里,女主人正在与几位女宾打麻将,装在铜壶里热腾腾的酥油茶就要送过来了。

不远处的日光室外的阳台上,有人在躬身倒茶,是位五十开外干瘦的汉子,两撇长胡,盘发于头顶,身披绛红色开右襟长袍。他手上捧着白底绘金的英式瓷茶壶,那里边装的不是酥油茶,而是最正宗最顶级的大吉岭红茶。帕拉家族的祖先就居住在大吉岭附近。

橙黄红艳的茶汤被倒入圆茶几上的白瓷杯中,庄园管家躬身退去。坐在靠椅上穿着雪白衬衣、白西裤的那位中年男子的目光从远处的雪山上收回,他扶了扶墨镜,在伸手拿起茶杯,向着茶几旁的两位客人点头示意。

那两位也都戴着墨镜,一位是身穿袈裟的胖大喇嘛,另一位穿着青色绸缎长袍,头上盘着双发髻中别着一块绿松石头饰,这是典型的噶厦(旧西藏地方政府)长官的装束。

白衣男主人清清嗓子:“听说,英国人派的特使离开江孜了。”

两位客人表情一变,严肃了许多。

“是去的日喀则。”男主人意味深长地低声道。

“啊?”喇嘛和官员一齐愕然。

这段场景是笔者的幻觉还是往日重现?

5. 结局

庄园里的生活总是很慢的,楼下的劳作总在日复一日地重复,变化都发生在三楼,却也比时代迟缓了许多。

然而,到了那一天,一切都戛然而止,庄园的主人追随着DL逃离。之后是没收、遣散、改革与翻身。数年间,西藏千余座庄园被尽数拆毁,只有这座帕拉庄园,不知是何机缘被保留下来,成为了教育基地。

六十多年风云变幻,西藏的贵族家庭纷纷凋落,帕拉庄园的老主人们最终定居并老死于瑞士。

可惜么?当然不。凭什么极少数人生下来就是人上人,可以享受优渥的生活?凭什么数十倍于他们的百姓却要卑躬屈膝、当牛做马?他们应该被推翻,他们早晚都会被推翻。

然而,旧的贵族被打倒,会不会又诞生出新的贵族?

社会不平等是永存的,差别仅在于,中下层的百姓生活品质如何,可以占有的社会财富比例有多少?这是评价不同的社会最简单的标准。

在夏日的骄阳下,我离开空虚冷寂的帕拉庄园,离开了这座西藏最后贵族之家的标本,驾车驶入尘土飞扬的马路。

我走的路,是一百多年前第二次侵藏战争时英国人和印度兵入侵的道路,沿着这条路前行两百公里,是中印边境线。

后记:

半个多月才挤出这一篇,不仅是没有时间,主要是心境太差。个中缘由不好说明。因为写得时间太长,本篇风格变得不像是游记。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