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妈仅仅把徐青春房间的空调停了一分钟,徐青春便怒不可遏地从瞬时烧得滚烫的凉席上窜起来,屋门一甩,冲出房间,朝老妈歇斯底里的吼:“你要热死我吗!?”老妈却悠悠的摆出一副胜利者高傲的样子,端着刚煎好的蛋从厨房出来,慢条斯理的说:“谁让你赖床……”“喂,现在是早晨七点钟!暑假第一天!你这是侵犯我休息的权利!”青春快气疯了,老妈依然毫不动摇,怀着反正我已经把你折腾起来你就得乖乖听话的心态,放下煎蛋,云淡风轻地说:“是啊,放在两年前放暑假我一定让你好好休息,可现在是高二的暑假,换句话说,高三已经开始了……”老妈一提“高三”两个字,青春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预感大事不妙,“你给我拿回一张全班第三十的成绩单,画也没见进步,还好意思跟我提休息?……”好吧,意料之中,那张成绩单的撒手锏一使出来,徐青春便立马偃旗息鼓,缴械投降。哎,谁让自己的确没好好用功,眼见高三马不停蹄火烧眉毛似得来了,聪明人都知道现在不是和家长吵架的黄金时机,最好闭嘴了事。“算你狠”青春嘴上不说心里暗骂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起筷子一口吞掉了刚刚还在油锅里煎熬的鸡蛋。
“我和你赵阿姨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就去她家跟着他儿子补你的素描……”
“什么!?还要去补习!?”
“当然,你赵阿姨和我是故交,你严哥哥是B市美院的高材生,年年拿奖学金,看看人家孩子,再看看你……”
“好好好……”,徐青春知道再不打断老妈,她就会从威逼胁迫转移到人身攻击了,“可来我们家不行么?”青春一想到在南方夏天近四十度的高温里还要出门,便扶着额头,忧伤不止。
“你求人家补习,还让人家来咱家?我第一次跟你赵阿姨开口的时候,看样子人家还不愿教哪,第二天才给我打的电话说愿意,你庆幸吧,哪里去找这么物美价廉,哦不,有情有意的老师啊。”老妈说“物美价廉”的时候笑得太瘆人了。
哼,我就知道,图便宜没好事。“看了吧,人家也看穿了你的嘴脸,不愿意教你闺女。”青春这时才想起了放假前老妈的确和她说过这么一家子人,当时她还好生羡慕那个严方堂能考上自己心仪已久的大学,原来老妈是这么个企图!
“那好吧,看在他是B市美院学生的份上,我就姑且让他一教吧。”其实,青春心里嫉妒得要死。就她那半瓶子醋,猫在纸上乱踩一通也比她画的强,还一心向上绘画专业排名全国第一的远在北方的B市美院。
老妈看着眼前对自己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信心的女儿,也扶着额头,愁得唉声叹气的。
(二)
在高二艰苦的熬了一年,本以为暑假能好好休息的徐青春慢腾腾的上了八点的公交,一坐下就打起了盹。公交车向北慢慢悠悠地开着。路边的高大乔木上的绿叶浓密至极点,荫蔽着这座小镇的街道,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头顶的天线直直地分割着眼力能及的天空,空气粘稠的化不开。盛夏来了。
青春醒来的时候,一眼就见到了老妈形容的那幢老房子。一看公交提示,果然到站。连忙抱起画板跑下车,公交车绝尘而去。完了,真的要在这呆一暑假吗?青春真想赶上开走的公交,把她带到未知的地方去,那也比每天补习强。
“阿姨好!”早上九点,这家的女主人已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等着她的到来。“哎,青春来啦,快进来吧。”青春向客厅看去,桌子上已摆上了洗干净的水果,窗边的人也恰好转过头来。“严哥哥好。”“恩,你好。”他把手里的洒水壶放下,走过来帮她把画具拿了下来。寒暄了几句,青春就啃着一个苹果和严方堂进了他的画室。
说是画室,就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朝南,早晨的房间刚好照射进来,给静静躺在那里的画具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膜。青春有点恍惚,她没见过这么干净、这么整洁的房间,每个角落都规规矩矩地摆满了油彩、画纸、厚厚的废稿、专业课本……和她自己的比起来,青春终于相信了原来世界上还真有老妈口中那种不像人住的房间。
在房间阴暗角落里有一个画架,严方堂指了指那里,“你在那里画吧。”青春呶了呶嘴,心想,窗户边多好啊,阳光普照,多有艺术家气息。徐青春正值“十七岁的花季”,满脑子都是罗曼蒂克啦、清纯少女啦、白马王子啦这一类不着边际的想法。见青春好像不太喜欢,严方堂笑着说:“别看窗户边阳光好,但是很刺眼呀,对眼睛不好。而且那个角落光线、明暗都正好,适合参照。”哦对,素描老师是说过光线明暗啊什么的。“学过的东西都吞到狗肚子里了,真丢人。”见严方堂把他自己画画的地方让给了自己,青春一便埋怨自己,一边慢慢摊开画纸,开始认真听着严方堂给自己讲着他高考时的备战要点。
等到他俩渐渐熟了,严方堂便带着青春到外面去写生。虽然他带自己走得不远,但青春还是把它当做只有他们俩的远行。每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青春总坐的偏后,见他支起画架,轻轻削着铅笔打着草稿,然后忍不住停下画笔偷偷地看着他。分明的五官,瘦削的侧脸,苍白的肤色里透出一股子落魄画家的气质。十七岁的青春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只是很喜欢静静看着他,只这样就觉得无比踏实。严方堂不知是否察觉,只是会突然朝前呆呆地看着,过一会儿才会继续聚精会神的画。
有一次,青春拿严方堂的名字开玩笑,“方堂、方糖、放糖、放汤,你妈妈怎么给你起这么‘荒唐’名字啊~”严方堂笑着给她解释自己名字的由来:“严于律己、方正不阿、堂堂正正,都是些好词,怎么到你这里都是些吃的啊~”他呵呵的笑着,嘴角微弧,如一道弯月。眼神定定地看着青春,明亮如星。青春不敢直视他,却喜欢极了他微笑的样子,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丝血色。“严肃时是冷峻型男,微笑时是阳光少年哦。”青春这样在她的狐朋狗友面前炫耀她的一对一老师,还给她们看她偷拍的照片。引来周围一片尖叫,一群少女在一起犯花痴的样子,别提多喜庆了。
那时青春一回到家,就钻进房间,房门紧闭,天天如此。老妈忧虑不已,便趁着青春吃饭前洗手的功夫偷偷进去看,见满地都是橡皮沫,画板上夹着一副还没完工的素描,这才放下心来。“原来你闺女正发奋努力画画呐,”老妈悄悄地和老爸说。爸爸笑而不语,在教育方面,老爸向来是“麦田里的守望者”。
一直过了暑假,又到了寒假,青春进入高三下学期,开始专心致志地复习文化课,准备艺考,青春偶尔还是想按下电话上的那一串数字,但想想或许等自己真考上了B市美院,再和他联系,说不定会给他一个惊喜,于是渐渐和严方堂断了联系。
这时的青春,也已意识到了自己专业和功课上的不足,每天夜以继日、废寝忘食,不停地画画,不停地做题,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心思说。
老妈转而担心她要是累坏了身体怎么办了。
好在青春不胜闹。
(三)
一天正吃着午饭,老妈突然叹了口气说:“青春啊,你还记得你严哥哥吗?”青春一听这个名字,心突然急跳了下,忙把眼睛从电视里的综艺节目里拔了出来,低头夹着菜,说:“啊,哦,记得啊,怎么了?”老妈说:“可惜那个孩子了啊,听你赵阿姨说,他在学校上课时突然晕倒,校医看了都变了脸色,连忙送医院,好像是……哎……”青春听到这话脑子一下子炸了,一瞬间失去了知觉,想起去年夏天他苍白的脸色,她却误觉得好看,殊不知,竟是……“想想我也不对,让他给你辅导时你赵阿姨吞吞吐吐的样子,我就该察觉,可我还……”老爸一边安慰着老妈,老妈一边安慰青春。“你赵阿姨说本来没那么严重,可不知怎么的就成了这样,现在在B市最好的医院,家里的医院根本治不好……哎……”可能是每个母亲都能理解将要失去孩子的痛吧,说着说着,妈妈便流起了眼泪,青春看着妈妈的样子,自己却没有表现得多伤心,只是安慰了老妈几句,说:“哎,人各有命吧,我还得看书回房间了,老妈你可别哭了,你闺女我还得高考呐……”听到这,老妈却破涕为笑,老爸看着青春也笑了笑,“赶紧学习去吧,你这个不正经的。”
青春关了房门,有一瞬间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摸着床,倒头便睡。
她还是每天夜以继日的做题、画画,和朋友们谈天说地。那么忙的时间里,还是每天一副画,即使艺考考完,准备文化课高考时,也没有断过。
终于的终于,在度过那个黑色六月后,青春总算可以有彻彻底底的昏睡至中午的权利,老妈再也不会给她关空调把她叫醒了。只有经历过之后,才有资格回忆。青春回想起这一年不知疲倦的日子,反而觉得非常充实,比起以前混混噩噩的日子,她或许已经喜欢上了这样忙碌的生活。青春一点一点开始整理自己杂乱的房间,想把它收拾成心里那个理想的样子。一张一张叠好自己画好的画,用皮筋捆好,放进了一个小包里,内心安定如那年。
(四)
一天今天早晨五点,青春就偷偷起床了。蹑手蹑脚地洗漱好,拿起凌晨就收拾好的书包出了家门。在坐上向南的公交一个小时后,才给爸爸妈妈发了短信:“老爸老妈,我去B市了。去看看严哥哥。不用担心,东西都拿全了,我会注意安全的。”不出所料,短信刚发出,老妈就打了电话过来:“荒唐!!你疯了吗!?B市离我们这十万八千里,你一个女孩子刚高考完在家好好呆着得了,出去乱逛干嘛!?……”青春早想到老妈会这样,只是在车上安安静静地听着,说着说着,老妈带了哭腔,青春心里也翻江倒海很不好受,老爸见情况不对,连忙把电话拿了过去,沉沉的对电话那头也已经哭了的青春说:“青春啊,去看看你严哥哥也罢,和爸爸妈妈们说,我们和你一块去啊。”“爸,”青春嗓子泛酸,眼泪哗哗地流着,“我想一个人去看看,我长大了,你们不用担心。”她沉默了一会儿。青春想着,以前他总带我一起走到未知的地方去,现在他不在了,我一个人也可以。“爸,出成绩后,能上B市美院,你就帮我填上那里。要上不了,你觉得哪个大学好,就随便帮我填一个吧。”“哎,看来,你最近是不回来了?好吧……”青春听电话里没了声音,以为爸爸已经把电话挂了,刚准备挂掉,就听见那边又叹了声气,爸爸说:“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恩。”“是不是那天吃午饭的时候?”青春已经泣不成声。“爸爸知道你不是那个冲动的小女孩了,既然想了这么久,那就去做吧,别留遗憾。你安心去,我和你妈妈过几天就去……”
既然已经平安熬过了高考,我们也应该抓紧青春的尾巴,做一灰真正想做的事情了。其实到了B市之后,青春内心却变得很复杂,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以什么身份去见他,虽然赵阿姨是妈妈的故交,严哥哥也当过自己的老师,但这几层关系对她和他来说,终究是浅了点。自己的荒唐行径,说不定还会给那个早已负债累累远离家乡的单亲家庭带来负担。但现在还坐在公交上的青春,一心想着往遥远的北方奔去。
尽管已经打听好了如何买火车票,但还是没有赶上做早的那班车。因为青春来得晚又高度路痴,她买好还有十分钟就开走的车后一进候车大厅,就被七拐八拐的指示绕晕了,等赶到正确的候车厅时车已经开走了。她悔不及不该高估自己的认路能力,又立马转身又七拐八拐的绕回售票厅,换了一个小时后的列车。这时的青春,如果看见自己投射在落地窗上忙乱却坚定的影子,一定会惊讶。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这样热的天,她连自己家门都不愿出,吵吵嚷嚷着叫她的老师到自己家来,而现在,却背着重重的书包一个人踏上了从祖国南边到北边的长长的路。
当她的火车开走的时候,青春终于不堪疲倦的睡着了。
(五)
一个人在茫茫的人海中,周围不再是那个熟悉的样子。路人匆匆忙忙的行走,冷漠的他们不会管你从何处来,你往何处去。青春背着包,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但最终,还是没有被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和高楼大厦吓到,叫了出租车,直奔早已问好的医院去。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做好了面对面目全非的他。但经过了千山万水,终于看见他时,她还是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赵阿姨早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一直在医院等她。“青春啊,抱歉,你严哥哥这里是在离不开人,我没法去车站接你。”赵阿姨对青春一边道歉,一边把一个削好的苹果向她递过来。“没事没事。”青春接过苹果,却难以下咽。干干净净的房间,等待已久的赵阿姨,一切的一切仿佛一年前的重演,可是,那个人呢,却在也不能从面前浓郁的花香中转过身来,不能再大步走过来,接下她背了一天的沉沉的书包,不能再对她轻轻的说一句“你好”。青春看着躺在床上好不容易睡过去的严哥哥,眼泪不由自主的不停地流下来。
赵阿姨对青春的到来既讶异又感动。她在走廊里眼泪蒙蒙的对青春讲着自己儿子从小到大的故事,讲他父亲抛弃他们时他都没有哭但听说自己活不了多久时却哭了;讲他从知道自己得病后就再也不敢大声笑但有一次却和我说跟你在一起时真的很开心的样子;讲他知道你开始认认真真的学习素描就想把他的一些书给你寄去反正他也知道自己再也用不了了;讲他从开始时自暴自弃到有一天突然对自己说“妈妈,我不想死”;讲他有一天把所有的油彩、画纸、厚厚的废稿、专业课本都整理好了,荒芜了许久的画室也打扫了出来,就等着一个喜欢画画的还把他当做有用的人一样来请教他的小姑娘;讲他虽然每天治疗都很痛苦却依然努力开心的样子;讲他当说如果你考上了美院就领你去看看校园时眼神里那种从得病来就未见过的温柔与闪亮,转而又说,考不上也没关系继续画画就好;讲他想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的情况却又怕耽误你学习时复杂的神情……他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再也没有从前的凄厉与绝望,反而是一种,让我感觉很放心的安详的眼神……
赵阿姨颠来倒去的和青春讲着她一直记着的儿子的点点滴滴,“我知道他虽然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可是,见他每天都开心的样子,哪怕我知道治疗无比痛苦,我这个当妈的,也知足了……”青春一言不语,任凭眼泪积成汪洋之海,“青春啊,谢谢你,没想到当初严严的坚持是对的,我还担心他身体不好不适合上学,不适合教你,他却坚持想给你上课,也幸亏遇见你,才让他在最后的岁月里不至于那么消极,总算快乐的过来了……”命运给了这个妇女苦难,她反而知足了,后来青春只听见她对自己说:“青春,我明白你的意思,进去看看他吧,悄悄地,别出声。”
(六)
青春直到坐在了他的身边,才看清了被无数橡皮管覆盖着的他皱着眉头的痛苦的脸,更苍白更瘦削了。她强忍着眼泪没有发出声音,从包里拿出了厚厚的一沓纸,摊开来,竟全是油画。
一张一张,全部编着号,第一张,第二张,第三张……
一直到第三百零二张。
从最初稚嫩的笔法,到后来越来越娴熟的画技,这横跨了她整个青春的画册静静的躺在了他床边的桌子上。
第一张是你出来送我,那天你穿着灰色的宽领毛衣站在高高的阔叶树下,毛衣渗进了黄昏的红色。我看呆了,我从没见过那样油画般的美。一路上都是你望着我的样子,回家便画了下来。我从那天起就决定,每天画一幅画,记录下从认识你开始的每一天的日子。一直到今天,三百零二天了。
这一张是我偷拍的你,现在还在我手机里存着呢,一直没舍得删。朋友们都说你长得帅呢。你知道,这一副我画了好久啊,因为那天我拿着画笔的手一直在颤抖,不知道为什么。
恩,这一副,是你家门前的样子。听说赵阿姨买了房子搬来这里,我就去了一趟你家。虽然不能进去,我在外面站了好久,看见了你画室的那扇窗子,记起你教我光影、线条,可惜不能再进去看看了,就画一下外面的景色,你留着看看吧。
这一副……
喂,你什么时候醒过来啊……
青春擦了擦眼泪,好吧,继续。这一副啊,是早晨两点钟从我家窗户望出去的样子。是昨天,哦不,今天画的,夜里两点啊,还是灯火通明的。
……
喂,我和你说了这么多话,你听没听见啊。
喂!
快点醒过来好吗?
(七)
青春在这里一直待到秋意渐起,美院马上就要开学了才和爸爸妈妈回家。临走前,她带着他的照片去即将入学的美院看了看。北方的天气,这么早的就入了秋。校园里簌簌的飘起了早落的叶子。最终她还是念念不舍的回去了。
回了家,想回去再看看他家的房子,但始终不敢。
青春在九月的时候走了,没有再回来。
直到多年以后,在B市安家落户的徐青春听说老家的房子好像都被拆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其实,青春,在她凌晨开始北上的那一刻,就不会回来了。
我们的青春,在长大的那一刻,就不会回来了。不荒唐的青春,不是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