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岁的女性,应该是什么样?
在郎芹芹父母那辈人眼里,29 岁的女性,要么已经在老家有一份清闲的体制内工作,或许都已经生了二胎;要么已经事业上有所成就,在别人没劝住她的那条路上混出了头来。
稳定和成功,反正你总得有一样吧?
反正不是郎芹芹现在这样——
十八线小镇女孩,一线穷酸北漂。
在一个半死不活的文化杂志社工作,拿着不上不下的薪水,谈着望不到头的恋爱,卡里余额永远上不了六位数。
从毕业起,她抱着要发扬民族文化继承优秀传统的信念一头扎进杂志社,从纸媒干到新媒体,吭哧吭哧一个选题接一个选题里滚过来,几年过去,大梦初醒,惊觉同学朋友要么已经在金融、互联网混的风生水起,要么一路读博考证顺利在二线城市安家落户。
而她快要进入三十岁,才彻底从浮云上下来,明白理想当不了饭吃。
但,现实对于一个北漂多年年近三十的小镇女孩来说,只有不尴不尬几个字。
再调头去求体制稳定,拼不过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应届生;
去热门的互联网行业,2018 年就开始嚷嚷的寒冬苗头,还有传说中的死亡年龄红线,让她这个苟在杂志社多年的边缘人员瑟瑟发抖,多次投简历被拒后,也渐渐淡了这个心思。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离郎芹芹 29 岁生日还有三个月的时候——
他们杂志社所属的集团被互联网大厂 H 公司收购,所有员工可以选择直接拿赔偿金走人,或者参加 H 厂的“死亡面试”,过了的话,就成了大厂人上人。
郎芹芹拿出备战高考的劲头准备面试,用了三个晚上的通宵写完笔试策划案,又经过四轮层层面试,和 HR 磨了三次,终于拿到了传说中的 H 厂 Offer。
只是 Offer 上的 Title 有点奇怪,她在杂志社职位是主编,但是在这里就成了内容策划的单兵。
问 HR 得知,目前她要进入的业务是全新的,职级体系还在建立,等体系搭建好,转正后会正式定级。
郎芹芹看着 HR 姐姐的回复,暗道原来如此,大厂毕竟和他们那个小破杂志社还是不一样的。她没有在意,立即打电话给妈妈分享这个好消息。
郎芹芹的妈,刘文女士,属于父母辈中绝对的稳定派。她爸在她初中那会去世,她妈一个人把她拉扯大,最怕的就是娘俩的生活再出什么意外。
从郎芹芹 22 岁大学毕业起,劝她考公务员考编制就成了母女两人谈话中永恒不变的主题,25 岁之后,话题增加了一项,劝稳定之后再劝婚。
电话响了两声后立即被接起来,为了不让妈妈有发挥的空间,郎芹芹一口气说出要报的消息:「妈,我拿到 H 公司的 Offer 了,对啊,就是你们单位那些人总看的那个软件,就是他们做的。嗯,薪资翻倍了呢,还有餐补什么的。」
她妈不懂什么互联网,但 H 公司的名头还隐约听单位的年轻人说起过,她在电话那头十分高兴,「行啊,总算有个靠谱的工作了。这下给你介绍对象也好说了。」
郎芹芹一听她妈聊这个就头大。
她其实有个男朋友,但是,大概是属于老一辈眼里最不靠谱的对象。
李合是她之前跑采访时候认识的,跟她一样属于编辑记者,但他是个写影评的,跟她聊天的日常是从大卫林奇聊到小津安二郎。是枝裕和《小偷家族》上映的时候,李合拉着她去电影院刷了三遍,一遍遍给她分析导演的镜头调度如何牛逼,剧本结构如何有深意……当时郎芹芹坐在深夜的肯德基里,喝着续了第二杯热水的柠檬红茶,带着困意恳求到:“大晚上的,咱们先回去吧。”
李合一听这话立刻沉默下来,郎芹芹立即收住困意,“那再聊会儿吧,刚才说的那个,他之前拍的,无人……”
“《无人知晓》。”李合面无表情地接完,扔下一句“走吧”率先推开了门。
那晚之后,李合就不找她说话了。不过他俩之间聊天本来也不能那么频繁,还是过了三四天后郎芹芹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最后还是她先挑了话头,两人才恢复如初。
而现在的李合,写影评的工作辞了,目前无业,闭关在出租屋里,发愤创作自己酝酿两年的剧本。
郎芹芹回过神来,敷衍了她妈两句把电话挂了。
说起来她和李合也有好几天没联系了,他要闭关创作,手机一关就是一星期。而郎芹芹最近忙着办入职,还要找房子,也腾不出空到他那去看看。
在北京,找房子这件事可以排在遥不可及的顶层困难买房落户之下,和拥堵、加班并列成为上班族头顶的三座大山。
尤其是互联网打工人,找房这件事更加困难。求便宜房子好,太远,996 根本支撑不了。求距离近方便,齁贵还老破小。
郎芹芹本来觉得自己翻了一倍已经上 2 个 W 的工资,怎么都能在公司周边找个像模像样的吧,没想到,工资涨房租涨的更离谱,互联网公司的薪资和房补直接把房租拉了比同等地段高出三分之一都不止的水平。
郎芹芹的一居梦,破灭。
最后为了省一个月好几千的中介费,她找了一个整租两室的姐姐,其实也就是二房东,分租了她那儿的次卧。
好歹是个正经两居室吧,她想。
比之前和朋友们在顺义合租四室一厅一卫肯定要好。
但是她还是低估了和陌生人合租的痛苦,尤其她入住后才发现,这姐姐,好像还是个控制狂。
虽然是她主动把次卧挂出去分租的,但是郎芹芹仿佛就像她潜意识中的入侵者,一定要在这 60 平的天地里立她的规矩才能安心。
卫生间的瓶瓶罐罐要按她划分的区域摆放整齐,每次洗完澡后必须拖地下水道口不能留下一根头发丝,这些郎芹芹都还觉得正常,毕竟合租保持卫生整洁对大家都好。
爆发是在她搬进来第三天。
郎芹芹好不容易把自己之前买来改善生活的烤箱搬到厨房的架子上,黄姐下班刚进门看见她的动作,直接冲进厨房,初见还是温文有礼的嗓音一下变成了尖利的剪刀,一下下戳着郎芹芹的神经:“为什么要把你的东西放我的架子上,不是说过各人的东西分清楚,放在各自的地方吗?”
郎芹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解释:“我看这架子空着,而且厨房是公共空间吧。”
黄姐此刻已经从瞬间爆发的愤怒中平复下来,仍是冷着脸:“我说了,架子是我买的。”
“可是厨房的空地都被这架子占满了,我也没法再买一个。”郎芹芹一句句解释。
黄姐直接把她塞进半边的烤箱抱起来搬到地上,“你放卧室啊,你那卧室飘窗上我还特意放了个置物架呢。”
让我把电器放卧室?郎芹芹无法理解,刚要继续和黄姐讲道理,黄姐已经丢下一句“反正你不能放我的地方”,转身进了自己卧室大力拍上了门。
郎芹芹越想越气,第二天回到家,忍着怒火轻轻敲了三下她的房门,没想到黄姐根本不出来。
两人就“电器放卧室不安全”和“空间早就划分好了不能乱放”隔着门一里一外来回辩论。
社会人虚假的友善面具已经崩到碎裂边缘,谈判仍然僵持。一个小时后郎芹芹敲门再谈,还是无果。
黄姐在门里冷冰冰地来了一句:“如果想要空间自由你就该去租一居,租不起怪得了别人吗。”
郎芹芹一言不发收拾东西摔了大门出了来。
深夜 11 点的北京街道已经开始冷清下来,偶尔有加班回来的年轻人背着包匆匆而过。
郎芹芹紧了紧外套,拿起手机打给李合。
果不其然关机。
从下班回来就积累的憋闷和愤怒在这一刻到达顶峰,她顾不得李合别随意打扰他的忌讳,直接打了一辆车奔四惠那边李合的住所。
李合租的是某个租房平台的合租房,三室一厅,他住的一个隔断出来的房间,大门上的是密码锁,郎芹芹来过几次,记得密码。她一路拐到李合的卧室,敲了五下后,李合才慢吞吞开了门。
得,胡子拉碴,双眼乌青,一看不知道熬了几宿夜。郎芹芹咽下去要吐苦水的心情,大概说了下和室友有了点矛盾想借住一晚,李合不知道听没听见,什么话都没说,两眼无神地回到电脑前坐下去,一点反应也没给郎芹芹。郎芹芹撇了一眼,电脑上放的是昆汀的《低俗小说》,另一个窗口开着笔记文档。李合拉了五分钟的片,突然烦躁地把键盘一摔,摘下耳机搓了搓眉心,然后打开了手机上的王者荣耀。
郎芹芹轻轻叹了口气。
凌晨,两人背对背各自躺向一边。郎芹芹睡不着,脑子里各种想法毛线团般缠绕在一起,一会想到现在退租的话要不要付违约金,押金还能不能要回来,一会又想再搬一次家实在太累来来回回受不了,一会想到下周一的首次选题会……纷纷扰扰中,她听到李合在那边突然说了一句:“我觉得,自己像一座孤岛。”
郎芹芹睁开眼,默默反应了一会,挣扎着坐起来,转向黑暗中的李合,关心道:“怎么了?”
李合一动不动,继续说着:“就是觉得挺漂浮的,有时候我特别想到人群里去,融入他们,随便拉过一个陌生人,吃饭,喝酒,大笑。但在这之下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进入过某个群体之中。我控制不住地想走入人群,又控制不住地想一个人呆着,像一座孤岛,自己漂流在大海上。”
如果是一年前,两人可能会顺势打开台灯,然后就着昏黄的灯光和窗外的黑夜聊到天亮。但郎芹芹现在一点剖析内心谈哲学谈风花雪月的心思都没有,不过她还是尝试帮他分析,“是不是最近我们见面太少了,你也整天闷在家里不接触外面,等我过了试用期,不如我们去旅游吧……”
李合翻了个身,双手垫在脑后,平躺着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我不想去外面。谁也不想见,不想说话,就想一个人呆着。”
郎芹芹心中翻涌,她咽下喉间棉花一般的梗塞感,平静发问:“你是不是想分手?如果是的话你可以直说。”
李合坐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郎芹芹:“那你什么意思?”
李合:“我只是在表达自己的需求和一种感受。”
郎芹芹:“行啊,那你需要多久。”
李合:“不知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用计划限制自己。”
郎芹芹:“所以你是说未来的不知道多久,你就想一个人呆着,谁也不见,也不想说话对吗?”
李合:“是,但是我不是要分手。”
郎芹芹下了床,打开灯,穿好衣服,扎起头发,这个过程中李合坐在床上说着“为什么你每次都要把事情上升到非黑即白的程度”。
郎芹芹一言不发快速收拾好自己带来的东西,连同自己之前放在李合这里的牙刷杯子内衣,一股脑塞进包里,临关门之前,她转身和李合说:“你不想分手是吗,我想。
“我们分手了。”
2.谁没吃过职场那口大饼
周末晚上,郎芹芹正在查资料准备下周的选题时,她妈的电话过了来。
多年来郎芹芹和妈妈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都是郎芹芹一周打一次电话,她妈妈一般不会主动打电话来,怕影响她工作,除非是有紧急的事。
郎芹芹急忙接了电话,她妈刘文女士语气严厉,“听说你分手了?”
郎芹芹的手机吓掉了。
原来她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她有个谈了快一年的男朋友还分了手,电话里先是劈头盖脸一顿,说她谈恋爱不知道告诉父母,接着说她不懂事。
李合家里和她家是邻省,地理位置上接壤,风俗习惯和方言都接近,在外相遇两个地方的人都得碰一杯叫老乡。老家人眼里,同一个地方的天然就有一种不必多言的亲切感,而且李合家里做生意,一年下来趁好几十万,在老家那边大小算个小富二代,家里也早早给他在某二线城市买了房子。
郎芹芹惊讶于她妈打听到的比她知道的都详细,她妈却在电话那头一板脸:“别给我打岔。一年时间,这在咱们家早就谈婚论嫁了。李合条件不错,你为什么一言不合就分手?”
郎芹芹张了张口,还是不打算和她妈吐槽那些鸡毛蒜皮的荒谬场景,一句话带过:“性格不合。”
她妈:“性格不合你谈了一年?”
郎芹芹无语,“就是谈了一年才觉得根本不合适好吗。”
她妈又训了她几句,而后亮出真实目的:“周二晚上,你去见个人。已经给你约好了。照片和信息我发你微信了。”
郎芹芹瞬间警觉,“妈你是不是直接把我照片给人家了?”
她妈在电话那头也激动起来:“是!你不上心我还不能帮你上心了吗!”
这些年,随着三十岁临近,她妈对她的婚恋情况已经从前几年的旁敲侧击和委婉建议变成了直接上手,郎芹芹沟通过多次,从“不想相亲”到“自己有数”到“不想结婚”,真实的掏心的哄骗的各色理由不知用了多少,对她妈根本没用,每次沟通都得从零谈起。
对着她妈的自作主张,郎芹芹已经无话可说。她妈在那头感受到她的消极抵抗,扬起声音:“我还有错了吗?你知不知道这两年人家根本不给咱们家介绍了都,这还是我主动求来的……”
郎芹芹拍了桌子站起来:“我求你去求别人了吗!”
想到自己不该对她妈这样,郎芹芹气势又低了下来。
可她真不明白她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在这种事上……去求人家。
和很多同龄年轻人一样,她一向觉得用年龄来限定人的爱情和婚姻荒谬至极,尤其是对被“第二性”已久的女性来说。但是生长在这样一个社会,她也明白所谓“主流”看法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可她一直都觉得,她妈和她那些同辈的庸常的七大姑八大姨是不一样的。
她妈当年高考差了两分,本来是狠下决心要再复读一年的,要不是家里困难,她不会那么早结婚。郎芹芹有时候会对她妈开玩笑,那个年代,她妈应该也算小镇那代人中的“女权主义者”了。
她合上电脑,深呼吸了几口气,站起来走到窗边,就着初秋的晚风,她低声问自己的母亲:
“妈妈,有个问题我不明白,小时候你总对我说,不蒸馒头咱得争口气,奶奶说女孩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说你一定要把自己女儿培养成大学生。周边有女生谈对象不小心怀孕的,你叮嘱我不要早恋好好读书。
“妈妈,你一直告诉我要独立要考好成绩要争气要自己挣钱,为什么现在变得比之前那些人还传统了呢?”
她妈听完她的话,在电话那头也叹了口气,态度软下来,“芹芹,你独立、工作挣钱,包括你说的追求梦想,没错,但人总得要结婚生子吧,不然你老了指着谁?我不是说那个性别歧视什么的,但你不能否认女孩的时间就是比较珍贵,就这几年,时间不等人……”
郎芹芹无奈地搓了搓额头,完,又回到原点。
周一一早,郎芹芹提前两个小时到了公司,把自己要报的选题方案好好收了尾。昨天晚上她好不容易敷衍她妈答应周二去见见,这才消停了下来。方案写到凌晨都没写完,今天早上就要和领导开会碰方案,郎芹芹心急如焚。
虽然职级体系还没定,但郎芹芹的工作内容要先行,先搭建起人文频道整个的内容体系,图文和视频都要包含在内。郎芹芹准备了一个星期,策划了包括寻根之旅——特色城市文化,和小众博物馆——有趣冷门的博物馆两个专题。
没想到一进会议室,郎芹芹就觉得氛围不太对。面试她的总监身边还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她认识,是和她沟通 Offer 的 HR,还有一个女性她没见过,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身着职业西装,长相美艳精致,却不苟言笑,周身散发出一股干练范儿。扫眼看过全场十几个人,大概只有她最符合职场精英的气质,还是颜值形象最亮眼的那种。郎芹芹感觉自己在她面前就会没出息地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他们总监她交流的不多,只在面试和入职的之后打过照面,听说之前是运营组的负责人。总监也是女的,还不到 35 岁,郎芹芹第一次知道她年纪时下了一跳,不愧是互联网行业,这么年轻就坐上了总监位置,不过这个年纪就当上总监,这得多优秀。
郎芹芹还秉持着杂志社的传统,对“总编”同等位置的人保持着下意识的敬畏,她对总监礼貌打招呼,然后和 HR 还有那位干练姐点头致意,干练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有点冷。
郎芹芹定了定神,按座位顺序第一个汇报的人就是她。郎芹芹打开电脑就要连上会议室投屏,总监笑眯眯打断了她,“先不急,HR 这边有些消息要同步给大家。”
HR 连上无线投屏,调出一张脑图和一个密密麻麻的表格,“各位好,很抱歉啊,组织架构和 ORK 定下来了,临时和雪碧老师沟通了下,这次会议咱们改成业务沟通会。”
雪碧就是他们总监,互联网习俗,每个人在厂里都得有个花名,加强团队凝聚性。他们总监叫唐雪,给自己起了雪碧。
郎芹芹其实觉得这种规矩挺尴尬的,明明每个人有名有姓,硬是给你剥离出来,造一个新身份,说句不好听的,跟旧社会帮派入伙先改名换姓一样。但吐槽归吐槽,还是得入乡随俗,她懒得多想,顺势给自己取了某幼儿动画片里反派狼族角色的谐音,灰灰。
听完 HR 刚才的发言,郎芹芹拿出手机,查什么叫 ORK。毕竟她上家公司之前只说过 KPI(关键业绩指标)来指代绩效考核。
通过某度才知道,ORK 和 KPI 的区别在于,KPI 是自上而下强制规定式的,而 OKR 是自下而上的,由团队主动提出再一步步细化,而且其中 O(Objectives),也就是目标,往往不是硬性明确的,而是相对模糊的,更着重在挖掘大家的主观能动性和挑战性。让员工在正确的方向上主动努力,通过激发他们的热情,得到超出预期的结果。
换句人话来说,自己提活自己干。
郎芹芹初一看,觉得这方式挺科学的,比一听就让人哆嗦的 KPI 科学的多。
HR 只用了 15 分钟的时间就讲完了组织架构和 ORK。
郎芹芹听完已经傻了。
因为,这和她当时面试时听到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
首先,他们这个部门并非独立部门,而是挂在运营部门下,作为新媒体内容部存在。这还没什么,关键是业务方向,设立两个组,分为女性内容方向和男性内容方向,女性方向下三类,情感、时尚、母婴教育,男性方向下分游戏、数码、财经时事。每个类别作为一个厂牌,内容形式没变,还是图文和视频都要做,除了建立自有平台账号,也要进行全网流通。
当时说让她独立负责的人文频道已经荡然无存。
而 OKR 总的听下来,考核只有一个标准——流量。
而她现在才明白,所谓 OKR 实际上也不是他们这个级别提的,领导们早就提出讨论好了。
里面那个“O”,确实是“模糊描述”了“超出预期”的愿景,但下面的“KR”(Key Results),却实实在在列出了这 120%愿景下他们实打实要完成的数据。
只怪她太年轻。
新的组织架构里,郎芹芹被放在了情感类别,阶段目标是一个月内就要产生曝光百万级的爆款。而且因为是新业务开拓,公司为了提升人效,每个类别只有一个人来主要负责。
“大家不要担心,我们支持部门的资源是很丰富的,剪辑和设计等方面的需求大家按流程申请即可。”雪碧觉察到下面的骚动,继续微笑着说。而后用手拍拍身边干练姐的肩膀,转移大家注意力,“这位是我们女性组的负责人谢黎,粒粒同学,男性组的负责人阿元下周会到岗,以后大家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向我和粒粒还有阿树沟通。”
底下有人开始提问,“那拍摄视频的摄像团队呢?公司有资源支持吗?”
雪碧听完这个问题,敛了一直挂在嘴角的笑意,严肃地对着那个提问的男生开口:“咱们这个岗位的 JD(职位描述)已经写了要求应聘者需要会基本的拍摄和剪辑技能。”
男生争辩:“我明白,但是团队要做的是精品内容,还是要有专业的摄像团队比较合适吧。”
雪碧转头和 HR 小声说了几句,回过头来的时候已经挂回那种熟悉的只停留在嘴角的笑容:“是这样的,没错,公司这方面是有预算的,但是我们尽量提高人效,能大家自己解决的尽量自己解决,我知道青云你的摄影技能是不错的嘛,不能自己解决的话,大家把预算尽量压制在三千以内。”
那个提问的叫青云的男生嘀咕:“三千,自己上的话机位都不够。”
HR 接过话,“是这样的,因为是新业务,公司鼓励大家尽量发挥创造性,创造超出预期的结果,希望大家良性竞争,对于业绩好的团队,我们配置的资源也会加码,帮助大家解决困难。”
会议在有些低沉的气氛中结束。
郎芹芹叫住了雪碧,她想问清楚,为什么自己的业务方向说变就变。
雪碧好像刚想起来她这个人一样,一拍脑袋:“对灰灰,哎呀,我正想拉个会和你对齐一下来着。最近要和人力还有大老板开会,事情太多,是这样的,来,你坐。”
郎芹芹就着她的手坐回原来的位子上。
雪碧双手撑住下巴,开始向她一一解释。
总体来说,就是她入职之前已经定好的业务结构,变了。老板不想模仿传统内容平台,把类别扑得太开,重点就是——抓流量。
业内行话,占据女性用户,就占领了流量市场的大半江山。对于女性用户来说,情感八卦,明星时尚,和刚需的母婴教育,天然是流量风口。
雪碧喝了口水,苦口婆心道:“灰灰,我理解你之前没有在互联网公司呆过。但是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的,项目随时在变化,我们团队的文化价值观就是要拥抱变化。你看对于一个平台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流量。咱们部门是 PGC 内容(专业生产内容),但是你要看到平台还在鼓励的是千千万万的 UGC(用户生产内容)内容,PGC 最重要的就是建立自有厂牌,打造护城河领域,形成标杆效应,带动大盘稳定快速增长,你明白吗?”
郎芹芹被这堆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的名词输出打得晕头转向,但好歹 PGC 和 UGC 什么的她还是明白的。
说到底,其实就是要流量,做爆款,然后带动流量继续增长。
郎芹芹心里有点没底,但对于这个逻辑还是认可的。但她想知道文化类别之后还有没有做的可能。毕竟是她的老本行,而且,她入职的时候还是在想,H 厂的资源丰富,说不定将来还有可能做文化纪录片的可能性,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
“当然,你要知道一个平台是不会限制自己的可能性的,优质内容是我们不变的追求。不过,眼下的目标,还是要先把我们的护城河领域打造起来是不是。”雪碧笑眯眯。
郎芹芹叹了口气,高薪资、高福利、还恰好是自己理想的工作,这种好事果然可遇不可求。
想了想房租和之前艰难的找工作经历,郎芹芹无奈认命,眼下,还是度过试用期比较紧要。
周二一早,郎芹芹在办公室遇到个熟人,她之前在杂志社时带的小编导南南。
南南才 24 岁,刚毕业两年,长相乖乖,性格也乖乖。她创意不太强但是执行力非常高也非常善于配合,如果继续和南南搭班,实在能给她省不少力。
南南离得老远就朝她跑过来,一把挽住郎芹芹的手臂,“总算见到一个亲人了。”
郎芹芹见到她也很激动,不过还是有点疑惑:“你之前不是告诉我终面结果拖了两周都没说,估计是悬了吗。”
南南一拍手,“对啊,但是芹芹你知道我有多幸运嘛,他们之前想要的那个候选人没有谈拢薪资,自己放弃了,我作为候补就替上来了。”
郎芹芹经过这两天的锻炼,敏感性也上来了,开口问南南:“那你的工资涨了多少。”
南南伸出一加半根手指。
郎芹芹惊诧:“你只报了这么点吗?”
南南:“没有,我报了 3 千呢,但是他们是我刚毕业不久,经验太浅。而且公司是半年一次考评升级加薪,只要业绩完成差不多,都有机会的!”
郎芹芹拍了拍她的肩膀。确实,她之前也查过,大厂一般都是会有普调,一年两次涨薪。但她们这会显然没什么混互联网的经验,不懂“一年两次机会”和“普调”的真实意思是什么。
不过现在还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她们两个先能转正比较重要。
郎芹芹约了干练姐谢黎,给她报了一下自己列出的情感类选题系列。
她思考了一个晚上,决定从恋爱这方面话题先入手,策划了“反 PUA”、“渣男套路”、“撩汉技巧”几个系列。完全对这方面内容没什么经验的她,连夜看了好几个情感大号,总结了一下,基本上是这些话题会比较受女性关注。
没想到谢黎只看了 PPT 的前两页,就把笔记本合上了。
郎芹芹心头一紧。
谢黎抱胸直视着她,郎芹芹有点不敢直面她的视线。谢黎并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说出很狠的批评,直接就是三个字:“都不行。”
郎芹芹急忙组织语言:“那我再扩充一下选题话题点,把婚姻家庭方面的一些痛点话题也加进去……”
谢黎摇摇头。
接着她敲敲桌子,“这些话题点都大同小异,该起来的号都起来过了。我们要做的内容和市场上常见的是不一样的,需要更有独特感和深度感,不是只追一些浮于表层的热点就行了。
“说实话,这些选题,我看不到你的实力。再想想吧。”
之前在杂志社的时候,郎芹芹的选题基本上都会获得读者和内部的肯定反馈,这还是第一次,她在专业上被领导说不行。郎芹芹只觉脸上一阵难堪,但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她得尽力把南南放在自己身边,免得人生地不熟的她被发配到更边缘的地方。
“不行。”谢黎果断拒绝。
郎芹芹继续试图说服她:“南南之前就和我一起搭班,她的现场执行力比较好,我们之前分工很默契,还可以相互补充想法,我想这样也会省去磨合的时间精力……”
“公司现在要提高人效,每个策划都不是辅助配合角色,而要独当一面。她现在经验浅,所以先被安排在两个类别,你这边还有时尚那块,两个类别都要跟,而且要迅速独立承担选题。”
郎芹芹不由得替南南捏一把汗。同时她也彻彻底底对互联网公司的效率有了实感。
之前有一次和商业咨询等行业的朋友吃饭,他们相互聊到彼此的工作,郎芹芹惊讶于他们的时间表可以精确到分钟,工作 SOP(程序文档)甚至一天一更。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的行业就像一个老手艺人开的作坊,每周一次选题会最后会变成天马行空的讨论会,大家从自己看的书,到对某个社会事件的看法,到昨天某个时刻的突发奇想,只要和内容沾边,什么都说,最后甚至争论不休也没关系。工作虽然也会有排期,但完成度主要开始靠自己的灵感,感觉好的时候,可以连出 N 个选题。她和一个同样做传媒的朋友自嘲是“全凭一口仙气儿”吊着。
而现在,她好像也进入了一个标准化作业的工厂,系统会把每个人的指责安排的明明白白,一周五天(有时六七天)所有的日程要在周一周报上就排好,周五再一丝不苟地一件件 Review。日报周报月报,流程全部标准化,每一件事发生过后必须输出复盘经验和方法论,动辄就要拉会,所有的讨论只针对结果。
流水线上并不会给工人发散的空间。
头顶的大屏只有计时器和数据目标。
为了数据,为了结果,所有不必要的想法,所有“软弱”的人情,请麻溜点自动清除。
3.小三劝退师
郎芹芹第一天进入 H 厂的时候,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H 厂自诩为“硅谷风”互联网公司,办公室的风格也尽量往高科技感简洁风看齐,但是厕所,却让人梦回 90 年代。一层楼一百多个人,运营部女员工占半数以上,而坑位,只有两个。
还是蹲式的。
上厕所的时候,你可以一边享受脚底神经麻麻的舒爽感,一边还能欣赏一下来自 90 年代那种掉了一块瓷砖后再也不会修补的怀旧装修。
不过自从她在公司上完一次“大号”后,她就彻底明白了。
想象一下,两分钟不到你就开始脚麻,然后外面还持续不断的有人不耐烦地拿脚点着地的那一刻——
手机刷不下去了有没有?
立刻想回工位了有没有?
郎芹芹简直想给想出这套装修风格的行政部颁奖。
周二晚上,郎芹芹在下班前上厕所这一定点步骤耽误了 20 分钟后,将将赶上了答应她妈的那场相亲局。
相亲对象嘛,一如既往地是父母最喜欢的那种风格,理工科毕业,国企上班,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老实不善言。
经过两句客气的寒暄后,两人对着一桌菜埋头苦吃,静默无言,郎芹芹想法设法把话题引到工作上——毕竟这是相亲双方最需要了解又最不触及风险线的安全话题了。
然后,就打开了男生的话匣子。
20 分钟后,郎芹芹看看表,男生还在说着自己是否要从国企辞职跳槽到到某个以狼性文化而出名的通信业大厂的纠结苦恼。
“其实,企业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郎芹芹安慰他。
然后她又听了 20 分钟“跳去企业看不清未来,程序员就是体力活技术工,但是不跳吧在北京这个地方这辈子都买不起房……”的纠结。
郎芹芹决定闭嘴。
就在她已经开始刷起手机寻找选题素材的时候——
“啪嚓。”
一堆沾着黏唧唧沙拉酱的菜叶从背后飞来,落在她的头发和后背上。
背后那桌传来一阵刺耳喧哗。
“什么意思,所以你现在是要带着这小骚货登堂入室了是吗!”女人一边带着哭腔叫嚷着,一边拿起第二盘菜就要朝对面泼过去。女人对面那个和一个年轻女孩并排坐一起的男子攥住了她的手腕。
女人更加歇斯底里起来,大声哭喊着“早知道就应该听我姐的找那个小三劝退师弄走她,我为什么要听你妈的话来和你谈!”
看起来是原配战小三现场。
郎芹芹慢慢抹掉刘海上沾着的几根甘蓝丝儿,往后用力推开凳子,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超那一桌走过去,相亲对象终于闭上了喋喋不休的嘴,想拉又不敢拉她。
狗血八卦现场加入了第四个人,还是个披头散发身上沾满现场攻击痕迹的年轻女性,周围人一脸看好戏的兴奋表情,郎芹芹戳了戳情绪正激动的原配。
原配转过梨花带雨的脸,没好气地问到:“干什么!”
郎芹芹一脸平静:“这位女士,对于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是鉴于你刚才扔的那盘菜给我造成的影响,我不得不问你一句——
“那个小三劝退师的电话,能不能给我?”
小三劝退师的选题很快通过,郎芹芹趁热打铁拨通了那个小三劝退师的电话。
对面是个语速很快条理非常清晰的湖南男性口音。三下五除二,就商量好了采访周期,以及对应的曝光资源交换。
这么专业的吗,郎芹芹想。
这家机构的办公地点位于四环边一个老旧商住两用楼,单元楼的防盗大门没锁,门口保安室空无一人,向左走,经过一溜贴着“无痛人流、专业小升初教学辅导”等小广告后,郎芹芹来到位于 104 的办公室前。
新装修的装了密码锁且公司铭牌的烤漆门和周围环境形成鲜明对比,隐隐透出一种名为专业的气息。郎芹芹按了门铃后,和她电话里沟通过的那位“创始人”梁老师应门来接她。
三十多岁,理了小平头的颧骨突出的瘦高男人,白衬衫别在西裤里,脸上挂着专业而客气的微笑。郎芹芹边和他寒暄着边往里走,一抬头,看见其中一间被当作会议室的“卧室”玻璃门边挂着红底黑字的一副醒目对联:
没有劝不退的小三
只有不努力的原配
横批:婚姻幸福。
好家伙,真的好家伙。
郎芹芹坐在会议室的仿红木会议桌旁,拿着纸杯四处打量。
画着凌乱字迹的白板,挂在白板边的木质小教棍,还有绑着红丝带的会议话筒——要是不说的话,这和她小学初中老师私自在家开的课外班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正打量着,梁老师走了进来,他已经穿上了西装外套,坐下后抖了抖自己领子,腰背挺得笔直,一副随时要登上讲台的样子。
郎芹芹温声提醒“今天不拍摄”,梁老师应了两句,而后点头客气道:“不好意思,习惯了。”
郎芹芹好奇问到:“您之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企业培训讲师,有时候也会接一些地方中学的课程要求,比如说考前动员大会,自信培训课什么的。”
“哦哦明白了。”
梁老师自称师从广东沿海某地方闻名的培训师,深谙各种人际沟通技巧,并且还曾深入学习过 PUA 技术,考过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后来看到都市婚恋需求中的这一处“蓝海”,便拉了昔日的几位伙伴,一起创业。
“等一下,”郎芹芹打断了他,“PUA?
“没有弄错的话,这好像不是什么正规的心理沟通技巧吧?”郎芹芹质疑道。
梁老师脸上的自信丝毫不动摇,“大家以为 PUA 是一些媒体报道的男性洗脑操控女性的技术是吧,实际上不是的。PUA 最初只是指用来教人搭讪沟通技巧的术语而已,技术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只是使用它的人什么目的。
“在我们的工作中,最重要的就是和人沟通,比如和案主——通常情况下都是原配,大部分都被另一半出轨的情况所困扰,情绪极端,这时候我们就要用专业的技术去帮她快速处理好情绪然后进入业务。当然更多的是怎么应对小三上,比如教原配怎么和小三打交道,怎么操控沟通过程让老公回心转意,甚至还有怎么直接和小三建立关系为后续做准备等等……”
“这……听起来有点把人工具化。”郎芹芹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想法。
梁老师语气中有一丝被冒犯到的不耐,他紧了紧衣领,愈加提高了音调,更为客气地掷地有声道:“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挽救濒临破碎的婚姻,在这个过程中,必须要深入剖析其中的对象,以便更有效率的拿出解决方案,这是专业的体现。”
郎芹芹闭上嘴巴,把自己的感受吞到肚子里,接下来她还要深入了解,还是别质疑人家的“专业”为妙。
正说着,一个助理模样的小姑娘敲了敲玻璃门:“梁老师,郝女士马上就要到了,还有 10 分钟左右,您准备下。”
“正好,这两天你可以当一下短期助理,深入体验下我们的跟案过程,但是如果要采访当事人的话,需要你们自己去征求他们的同意啊。”被郎芹芹夸完两句专业的梁老师恢复了客气而友好的态度。
郎芹芹猛点点头。
趁着当事人还没来,梁老师给郎芹芹科普了下他们的“专业操作”。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郎芹芹不知道打小三这个活也可以做的如此细分。
比如梁老师他们根据不同的情况把小三总结归纳成以下几类:
第一种,事业型小三。这种小三就像食肉女,独立有攻击性有心机,可以给男人事业上的帮助,以期在事业上获得更多资源和利益。
一般这种小三会出现在妻子是全职太太或者大部分精力放在家里,男人和妻子完全处于不同世界,他的需求在妻子这里满足不了的家庭。
第二种,职业型小三,这种也是比较常见的小三。这种小三比较像大众经常说的绿茶婊,目标清晰,就是为了钱。
她们把小三当成职业做,不会付出丝毫真心,可以在小三的位置上呆很久,只要有长久利益,当然,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也不排除主动上位的可能。
第三种就比较麻烦了,真爱型小三。什么都不要,就是为了这个男人。
碰上这种小三最没辙,多少原配闹,小三哭,男人不想扶正还好,碰上着了迷的,鬼哭狼嚎一地鸡毛中家庭分崩离析。
除了小三分类,梁老师还拉出一张图,连出轨者他们都做了精细区分。郎芹芹定睛一看,乐了,这不是网上某个已经凉了的网红情感导师“剪刀石头布”的两性理论嘛。
梁老师给出轨者也分了三种:
石头型,平时隐忍不发,突然来个大的。这种丈夫一般在婚姻中不断积累愤怒、郁闷等情绪,不会主动解决问题,等到有一天无法控制,量变成质变,就一鸣惊人,原配拉都拉不回来。
剪刀型,就像那位凉凉情感导师说的,这种男人一般是多偶关系拥护者,花花公子,可能婚前你没发现的地方他就开始出轨,一直出出到婚后,这样的人你拿离婚恐吓,基本没用,因为他们就无法处在一对一的稳定情感关系中。如果妻子无法忍受这样的情感关系,还是做好准备早离早散比较好。
布型,这种就非常痛苦了,优柔寡断,手心手背都是都是肉,既舍不得妻子,又离不开小三。在纠结往复中把婚姻中的感情消耗殆尽。比如以爱你爱家但出轨丝毫不能停的“老实男”。
讲完分类,梁老师得意地合上了电脑,清了两声嗓子,“当然,因为小三劝退师这个行业还比较新,基本上比较依赖老师的个人素养,不同的人可能会有不同的分类和工作习惯,之后可以在个案推进中再和你讲讲我们的工作具体的流程。”
话刚说完,助理小妹领着一个女人来到了会议室。
这应该就是郝女士了。
稳重,规矩,有序,这是郎芹芹对她的第一印象。
郝女士身上的灰蓝衬衫和黑色西裤的搭配套装,郎芹芹在商场的好几家女装店里看见过,这种搭配一般都是店员自己用单品搭配好,以供不会或者懒得搭配的客人挑选,郎芹芹自己就是此类搭配款的常客。
郎芹芹猜,这套套装她买回来后,应该都没有拆分开自己另外搭配过。
郝女士 80 年生人,今年 39 岁,在某央企子公司担任财务主管。她和丈夫是最稳定的那种夫妻关系,大学相识,谈恋爱,留在北京,都进入不错的单位,工作两三年后结婚。虽然两人都来自小地方,家里条件不好,但是那个年代北京遍地是机会,她丈夫又是学计算机软件,乘上了中关村第一波互联网浪潮。如今,她在职场稳扎稳打耕耘多年,有编制有职位,丈夫跳出工作多年的公司,接受创业的同学邀请,去他的公司担任技术合伙人,目前公司已经拿到 A 轮投资。
多年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是她主内更多一些,她工作稳定,加上后来丈夫又开始创业,这两年家里的事情直接是她全盘负责,孩子的教育也是她在管。
好在丈夫的公司一直在稳步前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家庭还可以在海淀中产家庭中再上一层。
郎芹芹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他们的女儿才 4 岁,刚上幼儿园。相比较于她和丈夫稳定有序符合主流步骤的人生,这个孩子的出生,似乎晚了点。
“我是某次他洗澡的时候接到那个电话的。”看得出来郝女士虽然有愤怒,但是多年的职业习惯让她的语气仍然带着股张弛有度的从容。
“我和他互相都没有查对方手机的习惯。我以为是工作上的紧急电话,接了后才发现对面是个女声,挺优雅的,声音恬淡,说话也比较有礼貌,听见是我,就说打扰了是有个文件要着急让王总过目。
“两天后又来了一次,还是晚上他洗澡的时间,这次是说有项目方案着急得到他的同意。
“接连两次这就太奇怪了。而且他们公司现在业务已经开始稳定,已经很长时间晚上 10 点后不用加班处理工作了。
“后来我越来越上心,才注意到我先生声称每周四五加班,但实际上都不在单位。”
梁老师抱胸听完了郝女士的讲述,笃定地给出结论:“她这是在出招试探了,看来她已经有想上位的心思了。”
“为什么这么说?”郎芹芹追问。
郝女士也同样露出疑问。
“一次,可能是要找你丈夫碰巧接到的,两天后又来一次,还是同样你丈夫的洗澡时间。首先她应该是对你丈夫的生活习惯比较了解,才可以掐准时间,这说明他俩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其次,故意打第二次,但又不挑明身份,应该是要逼急你让你失去分寸,要么找她闹要么找你丈夫闹,当然按她的想法,最好是你主动去找你丈夫闹,这样她再一步步用感情和算计紧随其后,瓮中捉鳖,收网上位。”
说到这梁老师紧跟着问了一句:“你没有找你丈夫对峙吧。”
“没有。”郝女士摇了摇头,扶了扶她的银框眼镜,“问了他也不会承认的,他……自尊心比较强,好面子。其实之前我也发现过他和年轻女孩暧昧,但是我一问,他就开始摔东西发脾气说我没事找事。”
郝女士显然不太善于在陌生人前暴露自己的感情和隐私,说起来和丈夫的关系,脸上带着微妙的某种羞愧与尴尬。
梁老师没有注意到这种微妙的情绪,顺着刚才的话继续喋喋不休:“那就行,那下一步我们先列一个计划出来……”
“但是我找了她。”郝女士低下了头。
“什么?”梁老师如同中途被拦截的高速导弹,差点没停下般噎住了接下来的话。
“我给她打了电话,问她要多少钱。她笑了好一阵,用‘那种’轻声细语的声音问我,是不是休息不好想太多了,她和我先生只是工作关系。还让我心理有问题就多去看看心理医生。”
郎芹芹大概能感受到她说的“那种”声音是什么声音,大概是那种礼貌到摘不出一点错误但话里话外又充满某种不屑和讽刺的声音吧。
郎芹芹同情地看着郝女士,郝女士说完,用手揩干净眼角没控制好流出的一滴泪后才抬起头来。而梁老师眉头紧皱,本就挺直的背更加僵直,手指不住地在那张仿红木桌子边缘点着:“这就麻烦了,您这是一开始就把底牌亮给对方了啊。”
郝女士的那股稳重从容已经有点绷不住,脸上带上了点条件反射般的惶恐不安。
郎芹芹皱了眉头观察着,下意识地觉得那个样子有点像犯了错等待家长巴掌的小女孩。
梁老师站起来打开玻璃门,叫住了一个男生,把这个叫安娜的小三的电话和一些基本信息给了他。
“这是我们的资料员,负责先期的资料调查。”
果然是,专业啊。郎芹芹在心里感叹。
“之后我们会根据她的信息出一个方案,到时候再和您沟通怎么执行。
“但是在此之前,我先让我们合作的形象老师介入,给您出一些建议,可以从今天就开始做。”
郎芹芹在旁边仔细听完了形象老师在视频那头的建议。
总结来说,就是让郝女士提升自己的打扮和形象,学会一些更精致的化妆技巧。而最重要是的,是在和丈夫的沟通中加入情绪价值。
梁老师仔细看了郝女士和她丈夫的日常聊天对话。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工作、孩子、家庭需要。
很正常。
也很干。
不是没有关心,只是那些关心,更像是按某种程序在走的。
郝女士问“下班了吗?”,丈夫回“没,今晚加班”。
郝女士说“注意按时吃饭,别太晚”,丈夫回“嗯好”。
非常的“老夫老妻”。
什么是情绪价值?
梁老师口若悬河地讲到,“就是对方在你这里不只是满足马斯洛金字塔最下方两层的需求,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说白了就是吃饭、睡觉,还有家在这,有老婆有孩子,不会跑。
“除此之外还得有情绪价值的流动和交换。”
郝女士辩解道,“我有关心他,而且他工作上有什么烦恼,我也会和他聊……”
梁老师摆了摆手指,“这还是满足需求”,说完继续唰唰在白板上写着,“情绪价值的过程,重点在于情绪锚,或者叫钩子,你要引发对方的感受,尤其是正面情绪的感受,爱、喜悦、快乐,更复杂点嫉妒、紧张、愤怒……”
“嫉妒、愤怒也算正面情绪吗?”郎芹芹忍不住问。
“带着爱的嫉妒与愤怒,和满足了需求的平静,你觉得那个让人感受更深刻?”
郎芹芹闭嘴。
讲到兴起出,梁老师还拉过《甄嬛传》来示范举例,“甄嬛就不用说了,后来一套套地让皇帝的情绪都跟她转着,拿浣碧来举例吧。你看同样是爱果郡王,孟静娴和果郡王聊天还会耍个小性子,以退为进,表面委屈,实际上给了果郡王一个钩子,让果郡王立刻有种‘我没有’,要解释要哄的迫切感,而浣碧呢,打理好王府上上下下所有事情,但是只会坐在府里满心期待等王爷来夸她,实际上是在等王爷给她情绪价值。
“虽然还没有和这个安娜打交道,但是看她打的这两通电话,应该不难猜想她是个下钩子的高手吧。两通电话,不就把您给拿捏住了吗?”梁老师摊手。
郎芹芹听懂了,这不就是妥妥的 PUA 吗。她总算明白了这项工作中 PUA 的用法。
郝女士一脸受教的表情。
一阵铃声响起,是郝女士的手机。她边接电话边出会议室,声音还带着点恳求,“妈,不是和您说了吗下午这会有点事,好的好的,我知道,我会去接的,我记得……”
几分钟后郝女士回了来,脸上带着歉意:“不好意思两位老师,先走了,我弟弟带孩子来北京上暑假班,我得去接他们。还得赶去育儿师那里接我女儿。”
郎芹芹没有兄弟姐妹,但是觉得,如果她有弟弟带小孩来北京,还不是什么紧急的事,她才不会那么着急赶过去。
回想了下刚才一瞥得见的郝女士打电话的样子,看来郝女士的家里,也有故事。
只是不知道这妈,到底是婆婆还是亲妈。
郝女士走后,郎芹芹有个问题实在憋不住,她开口问梁老师:“您没听出来吗?郝女士在这个家里已经做的够好了,她一直在满足家庭的需求,满足丈夫的需要,他丈夫跟巨婴一样。您要继续教她再怎么去‘讨好’丈夫吗?”
梁老师这次没有再挺直背不耐烦,而是双手抱胸理智地说到:“我明白你在不平什么。你说的是系统性问题,而我面对的,是一桩桩具体的婚姻。
“我的个人观念,婚恋关系里是没有所谓‘平等’的,所有的人际关系,尤其情感关系,实际上是一种权力关系,一定会有主有次,有强有弱,有给予方有接受方。
“谁需要,谁改变。郝女士的情况里,显而易见,是她想要守住婚姻,小三拿捏住丈夫,丈夫不会和她开诚布公沟通,她是这条食物链的最底端,所以,只有她付出行动,才能改变链条的关系。”
4.计算之于婚姻,应如春天之于樱桃树
几天后,郎芹芹列好采访提纲,带着摄影师去梁老师那里采景,再次遇见了郝女士。
彼时她正坐在座位上和梁老师商量着什么事。
郎芹芹拿着相机绕了个圈,从侧面绕到正面,才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郝女士已经和她第一面见到的那个中年妇女味儿浓厚的女人大不一样,一丝不苟扎起来的短马尾现在变成了错落有致散开的棕色卷发,从店里买回来后就没拆分过的衬衫西裤套装,也换成了小西装搭配纯色长裙这种随性而不失大方的熟龄 OL 风格。
郎芹芹仔细瞅了瞅,眼镜下郝女士的脸,也被装扮上浅淡却精致的职场淡妆,眼角的眼线从她厚重的眼皮下方颇有心机地往上斜了个弧度,不再是初见时一张抹了白粉底只涂红嘴唇的速食妆。
男人心思一飘,女人眼线上挑。
2019 年的中国首都一线双职工家庭,都逃不过这个浸了几千年酱缸腐臭味儿的“真理”。
梁老师语速极快地说完“行,那就等他那边的反馈。”,两人抬头,看见郎芹芹打了个招呼。
郎芹芹凑上前,得知了这几天的情况。
梁老师那边已经查到了安娜的资料,原来她并不是郝女士丈夫公司的员工。她和郝女士的丈夫王旭是通过一次活动酒会认识的,安娜是那次承办活动的公关公司的客户经理。
安娜刚 28 岁,年纪轻轻就坐上这间还算知名的公关公司的客户经理位置,不仅仅只是因为她那副姣好的容貌,还有耳濡目染跟她妈学到的一手交际手腕。
安娜是单亲家庭,她妈妈当年据说就是做了某企业老总的小三。当年上位不成功,难道是要通过女儿一雪前耻?
其实按道理来说,以安娜的条件,找一个年薪大几十万的白领,或者家里有几套房的本地拆二代,都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再活络点,更好条件点的对象也不是找不到。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到 40 岁有原始股的公司创始人太难得,还是她们家对这档子事有了胜负欲,总之三个多月前安娜和王旭搭上关系后,她就傍上了这棵树,没有再在各色商业酒会等场合给别人递过橄榄枝。
按梁老师的分析,安娜这一款,应该属于职业型小三,本来还算比较容易能劝退的类型。但麻烦的点在于,安娜先发制人,郝女士入了她的圈套亮了底牌。
两军交战,最忌冲动,安娜丰富的“职业经历”显然深谙在别人婚姻中流连勾缠的技巧。两通简单电话三两下击溃了郝女士的安全感,偏偏还藏的好好的,死不承认,拿不到她半点弱处。
而郝女士这种女性,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际关系简单直接,上学时候是勤恳读书的好学生,上了班后是和数字打交道吃苦耐劳的体制内好员工,结了婚后是把家里大大小小安排妥当的好妻子,哪里见过这种以退为进媚语横生,百炼钢也能给你化成一汪柔波的高阶选手。
针对安娜的情况,梁老师给出方案,决定直接派出外派导师上场。
所谓外派导师,就是会扮成各种身份引走小三的人。
比如有钱有闲相貌英俊的富二代,带着劳力士年富力强的企业老总,或者对应另一种性别小三的富婆姐姐。一般来说外派导师都是兼职,其中也不乏觉得好玩来掺和的真富二代。
以安娜目前的情况分析,马上快到 30 岁,快要跌破青春貌美的最佳赏味期,如果不想一直走小三这条路的话,当然是赶紧选一个条件最好的,让自己上岸。
郝女士的老公王旭,抛出掉公司创始人的身份的话,也算一个还比较有魅力的男性。年轻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从农村来到大城市上学,总是带着自觉低人一等的落拓,和比自己条件好的同学打交道的时候畏畏缩缩,不敢看别人的眼睛,在学校也不敢和女同学说话,再有点子长处的样貌也抵不住自卑的消磨。因为来自同一个省,大学同乡会上和郝女士结识,有了熟悉的乡音,加上两人条件也差的相当,王旭在郝女士面前,才升起了自信。
而工作后顺风顺水,毕业的时候签了国企,顺利落户,后来又跳去新兴的互联网公司,薪水跟着风口扶摇直上,不到 40 岁又成了前途大好的创业公司的联合创始人。人刚到中年,有房有户口,还有钱,那些 20 多岁的自卑与不安导致的土气早已经蜕变殆尽,变成了稍微带点油腻味的中年男人的自信潇洒。不过他相貌上的那些许优点中和了这种不妥帖的油腻,于是在 20 多岁什么都还没有的姑娘的眼里,他就成了一块香饽饽。
而按安娜的“职业型小三思路”来说,香饽饽肯定是综合条件越高越好。
如果此时出现了一块身价更高,并且更加年轻的香饽饽呢?
梁老师找了一位身份为本地拆二代去法国某野鸡大学镀过金的外派导师,打造了一套继承上亿家业,目前在努力奋斗的有为青年人设,已经在某个酒会上成功钓到了安娜。
这种小富二代人设应该是能吸引到她,但又不会被她的丰富经验所拆穿的最佳选择。
梁老师刚才就是在和郝女士沟通外派导师的进度。
按外派导师那边之前的反ᶻᴴᴼᵁ馈,安娜应该是对他非常满意,但是同时也很精明,和他不时约会的同时也没减少和王旭的相聚。
这两天周末,外派导师约了安娜到城郊雁栖湖的一家度假酒店,准备继续推一推进度。
一个小时后,那位外派导师打了电话过来。
梁老师在铃声响起来的第一声立刻按了接听键:“怎么样?”
郝女士也往前探着身子,但又怕别人看出自己的焦躁,双手按在身前克制着。
梁老师叹了口气。郝女士的眼线抖了抖,腿上的双手攥的更紧了。
电话那头的外派导师是个小青年,音色里天然带着点那种有钱有闲不思进取的活泼,不过此刻小青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她可能开始怀疑我了,梁哥。
“本来都好好的,按你说的,我开着我叔的奥迪 RS5 带她过来,还特意开了两间房,在她暗示我晚上去她房间的时候也克制住婉拒了,大力表现绅士风度,但是……”
郝女士忍不住对着话筒问:“发生了什么?”
小青年的语气里带上了羞愧:“晚上吃饭前,我们去挑酒,她看中了一瓶法国酒庄产的贵腐,我这不为了让人设更可信吗,给她普及了下贵腐酒的文化历史啥的,可我把那个酒庄的名字给念错了……
梁老师和小青年的关系应该不错,翻了个白眼后直接怼他:“谁让你在法国的时候不好好学。”
小青年不住道歉,磨磨蹭蹭又追加道:“还有更可怕的,没想到她妈跟着我们来了这,就在餐厅里,估计是来暗中考察我的。这个酒庄名字的错误,就是她妈说给她的,据说她妈好像干过这款酒的代理。虽然这事安娜是当玩笑一样提出来,但是……”
梁老师没等他说完就撂了电话。
会议室里一片乌云惨淡。
梁老师敲着桌子思索着:“现在就怕她狠下心来,狗急跳墙。”
郎芹芹明白了梁老师的意思,“您是说,效仿她妈,怀孕上位?”
梁老师瞥了瞥低着头发愁的郝女士,微微点了点头。
郎芹芹注意到一旁的郝女士几欲张口,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但最后又都沉默下来。
郎芹芹问她:“您是不是想说什么?”
“没,没有。”郝女士摇摇头,眼神中有些慌乱,还有一丝痛苦。
梁老师坐下来和她面对面,神色严肃:“郝女士,关于您的婚姻如果有其他什么信息,请您告诉我们。这会影响到我们为您解决问题的结果,请您放心,我们签订的合同里有保密协议,不会透露出去任何信息。”
郝女士摘下眼镜,从包里拿出眼镜布来回擦着镜片,反复摩擦的手指透露出她心底的犹疑与焦躁,良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开口:“她不可能怀孕。”
郎芹芹和梁老师都奇怪了,虽然王旭还没打算闹到家里,不可能让安娜怀孕,但是想要怀孕,方法有很多,避孕套的安全率本来也不是 100%的,比如趁着王旭不注意提前扎破避孕套什么的,一次不行,多来几次总能中奖。
郝女士低声解释道:“我先生,他是弱精症。”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郝女士断断续续讲述了他们的婚姻故事。
她和王旭的家乡同属于中部地区某农业大省,这里的女婴死亡率到 2000 年还是男婴的两倍之多。重男轻女在这里不是落后弊病,是文化习俗。
从他们毕业后结婚开始,两家人就催着他们生孩子。那时候零几年还是计划生育时代,婆婆早早就打算好了,一胎要是女儿,二胎就让郝女士回家生,反正他们那个年代过来的,各种门路都清楚。
王旭没那么喜欢孩子,觉得有个儿子就行,最好一胎就生出来最好。结婚前几年夫妻俩还在为工作奔忙,等到有了点积蓄,东拼西凑付完房子的首付后,两人开始敞开准备怀孕,却发现,总怀不上。
王旭坚持认为是郝女士的问题,怪她忙工作忙坏了身子。在他们家里,生孩子的问题总是女人的,哪怕九年义务教育已经科普过受精卵的形成,但,没用,生不出小孩还是下意识地就怀疑是不是这女的不行。
郝女士查好医院,王旭死活不去做检查。后来婆婆催的紧,两人终于去了医院,王旭下了诊断台就甩手走人,连结果都不听,是郝女士拿到了他的弱精症诊断报告。
王旭不肯告诉家里人,郝女士应付着婆婆打给她的电话,不住解释是他们现在要忙工作还没这个计划。婆婆气得用土话骂人,骂她断人家香火,郝女士在电话那头陪着笑脸。后来,王旭家里就传言郝女士有那方面的病,所以两人结婚这么多年才没要上孩子。
王旭在县城当中学老师的大姐听说了,直接坐车来北京找郝女士谈话,一通“推心置腹”的敲打后还感叹,要不是她小弟当年就看上了郝女士,她手里还是有很多漂亮的小姑娘要介绍给小弟的。
郝女士那时候年轻,顺着周遭潜移默化的思维,觉得这种事对男人是伤自尊的大事,配合着王旭瞒着家里人。让她崩溃的是自己爹妈打来的电话,她爹说这事传到他们那里,让她爹丢尽了人。她妈嚷嚷着要给她寄土方子,还耳提面命叫她对王旭多上点心。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别让王旭把她踹了。
“你有这病哪里还能嫁出去哩。”
“我们家丢不起断人香火的脸。”
郝女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要治她丈夫的病。
两人前前后后跑了好几个城市十多家医院,激素治疗、抗氧化治疗、改善微循环治疗,西医的中医的,甚至郝女士还悄悄托熟人去请了大师……全都没用。
王旭喝药喝到不耐烦,脾气一上来摔了碗。郝女士在卧室听着,什么都没说,默默收拾好第二天的行李。
继续跑医院。
两人最后终于决定要做试管婴儿。
数年前,郝女士接受了无数次的抽血化验,打排卵针,经历过几十次取卵完后的胀痛,严重时甚至还有腹水,一住院就是好几天。但,无一例外,郝女士一看医生的脸色就知道是又一次的着床失败。
仅有一次,郝女士妊娠了三个月,婆婆和大姑高兴疯了,大姑甚至提到到时候要请假来给小弟看孩子,而那也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她从她爹妈那里听到可以算得上欣慰的语气。
然而最后还是流产。
郝女士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了,掩住额头,让人看不清手掌下方她的表情。
但可想而知,流产后她经历了怎样的情状。
郎芹芹一边给郝女士递上纸巾,一边犹豫着刚才想到的问题此刻要不要问。
如果怀孕那么困难,那他们的女儿,又是怎么来的呢?
5.生命之循环
如果你来自八九十年代的小县城或农村,一定会对这样的情景非常熟悉。
一个姐姐背后跟着一个流着鼻涕踉踉跄跄的弟弟,或者还有的,一个姐姐一手拎着个妹妹,背上背着个更小的小弟。
这个场景的关键点在于,最小的孩子,大多数情况下一定是弟弟。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打定主意要男孩的老百姓那里,有无数种赶超超生游击队的方式,一定要生下个男孩。
在郝女士的家里,她就是那个手里拎着妹妹背上背着弟弟的大姐。
而在王旭的家里,他则是那个被大姐哄着塞给棒棒糖的小弟。
郝女士流产的那个晚上,王旭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言不发。
婆婆气的住了院,王旭的大姐拧干了毛巾,走进主卧,把毛巾晾到阳台的晾衣杆上,眼睛没看郝女士,嘴里的话却一句一句砸向床:
“说了多少遍头三个月得注意得注意,30 多岁了,还当自己年轻啊真是。”
“我看啊,我们王家得断在你手上。你说说这缺德不缺德啊。”
郝女士的脸苍白,眼睛落在虚空处,仿佛这屋里的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没落进她的眼里。
“是你弟不行。”
大姑回头,半拉湿毛巾还搭在她手上,“你说什么?”
“我说了,是你弟不行!是他不行!
郝女士猛地坐起来一挥手,把床头柜上的所有东西都挥到地上,台灯、烟灰缸、书、药瓶……零零碎碎散落一地。
“我的孩子啊……”
王旭听到动静奔到卧室来,看着歇斯底里痛哭的妻子和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神情的大姐,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捂着头蹲在了地上。
从那晚之后,郝女士的娘家人和婆家人都陷入一种集体失声的诡异沉默中。
王旭也住进了客房,两人在谈恋爱加结婚十多年后,成为了早晚不打照面的室友。
几个月后,大姑又上京来,这次她偷偷摸摸地单把郝女士约出来,脸上挂着些许可以称之为讨好的笑容,关心了几句郝女士的身体后,大姑握着郝女士的手,带着笑试探着说,自己知道了一个可以帮他们要上孩子的方法。
郝女士心下奇怪,还有什么方法是他们夫妇没试过的吗。
大姑亲热地把她的手摸了又摸,说这是他们单位一个同事在医院上班的亲戚说的。
这方法就是,借精生子。
郝女士在做试管的时候听同样饱受不孕不育之苦的妈妈提起过,甚至有一些人私下说着自己有一些方法能不通过精子库借精,毕竟精子库要等很久。
刚开始听到的时候郝女士心里一阵恶心。
哪对夫妻能忍得下脸走这条路,何况是他们家乡那边的人。
没想到,却是大姑和婆婆主动动了心思。
大姑把郝女士劝服住,拍着胸脯说自己去做小弟的工作。王旭那天晚上又抽完一包烟,最后冷着脸和郝女士一起来到生殖中心。
3 年后,郝女士的女儿诞生。
自那之后,郝女士和丈夫的夫妻生活就越来越少,客房里也一直摆着王旭的被褥。而女儿出生后恰逢王旭要准备跳槽到朋友的创业公司,“加班”成了他最正当不容反驳的理由。
“我不明白,”郎芹芹看着眼睛通红的郝女士,“当时您为什么没有离婚呢?为什么还接受这个提议,再去通过这种方式要一个孩子。”
郝女士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我那时已经 33 岁了。”
郎芹芹下意识地想问,“33 岁怎么了。”但想到郝女士刚才诉说中提及的一切,她的家乡,她的家人,还有她经历的一切,叹了口气。
梁老师拍拍郎芹芹的肩膀,“这种情况,留在不能生育的另一半身边的,往往都是女方。”
郎芹芹觉得荒谬,但从小镇到城市将近三十年的生活经历告诉她,这很合理,从来如此。
而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梁老师提议不如直接把这个情况通过恰当的方式告诉安娜,也让她彻底死了心。
但郝女士声音喑哑地说:“万一我先生他知道了,会杀了我吧。”
明明该是一句玩笑话,郎芹芹却感觉出一阵悚然。
梁老师最后给郝女士出了一套主意,他们会伪造出一张结扎证明,郝女士拿着搜集好的安娜插足的铁证,按梁老师教好的话术,去找安娜谈判。
结扎这个借口,是梁老师和办公室其他老师一起和郝女士商量出的结果,王旭确实不喜欢孩子,他们女儿出生的时候还是计划生育实施期间,郝女士身体上不了节育环,为了避孕,王旭做了结扎。
结扎这种事,哪怕复通成功率也不是百分之百,而且手术也不好做,一般复通后女方也得到 8-15 个月后才有可能受孕。两人才认识三个月,关系还处于上升但还没亲密到敞开谈一切的地步,安娜这种专业情场扳手哪里等得了这个。同时梁老师会让外派导师加大攻势和成本投入,努力消除安娜那边的疑惑。
几人现场联系外派导师,那小青年的语调恢复了那种不思进取的活泼,“我觉得没问题,她妈有疑惑,安娜自己倒是还挺喜欢我的,刚才还问我晚上要不要去露台坐坐。我接下来去请她邮轮欧洲旅行怎么样,够壕够有说服力了吧。”
一个哑炮,和一个年轻有为即将到手的香饽饽,对比之下,安娜会知道怎么做选择。
梁老师叮嘱他:“网别铺得太大,成了之后逐步收网,找好理由分了。”
小青年让梁老师放心。
几人正谈着的时候,一个年轻男子闯入了办公室,看见郝女士,急吼吼地上前来,嘴里喊着:“大姐,你可不能把姐夫让给那小三啊。你不能和姐夫离婚,要不咱家那学区房怎么办,右右马上就上小学了。”
办公室过道里一个 6、7 岁的小男孩被年轻男子撇在那,看到爸爸离开,大哭起来。
郝女士连忙出去抱起那小男孩,对她弟说:“行了,你少说两句。”
弟弟见他姐没应他,扯起她的肩膀来,“姐你听到没有,不然我回去就和爹妈说。你看他们找不找你。”
梁老师等人把那男子劝下来,他像个讨不到糖的孩子一般,不依不饶,一定要他姐保证学区房的首付没问题才罢休。
郎芹芹看着眼前的一对姐弟,又遥想起郝女士故事中的另一对姐弟。
恍惚中她眼前似乎出现两道如染色体般交叉纠缠的河流,一条濒临枯竭但仍然不断将它的水输送到另一道河流里。无数条“染色体”汇集、分裂、繁殖、各自向前。一条河流和另一条河流促成一对新的配对,继续交叉纠缠,但不变的,仍是它的几近干涸。
在书里的解释中,“染色体”分裂又聚合,叫做,生命的循环。
一个多星期后,安娜那边告一段落。郝女士在这间会议室里接受了郎芹芹的采访。
她身上的衣服又改回了那些商店里固定搭好的套装,仍是那个规矩有序,一看就是会把工作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体制内职工妈妈。
郎芹芹问起,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实在没有时间来做搭配。
按提纲进行完的采访结束后,郝女士礼貌地和郎芹芹打完招呼离开。郎芹芹看着窗外迎风纠缠着分不开的柳枝,转身奔出办公室。
郎芹芹追出单元门外,叫住了打开车门的郝女士。
“这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您说,毕竟它并不在我们的采访提纲之内。
“但是您有稳定的工作,有房子,离婚后也有钱,您现在也是一个人照顾孩子。您的条件已经超过了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一个人带着孩子也可以过得很好,没有那么多的烦恼要操心,那么多的委屈要受,只要不再毫无底线地帮家里……为什么不选择离婚呢?”
听完这番“质问”,郝女士的脸上一瞬间下意识地又出现了那种无措的神情。
像那个觉得自己犯了错,等待父母巴掌落下的小女孩。
下一秒,郝女士已经恢复好表情,“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人问过我这些问题。可是日子没出什么大纰漏,一天天也这么过来了。生的虽然是女儿,但王旭那个样子……婆家对我也还算客气,你是没看到我们老家有些人那家里……”她苦笑摇摇头,“我的日子算好的了。”
“我妈,我那些姐姐,还有我妹妹,哪一个没在家里家外受点委屈呢?
“都这么过来了。”说完之后郝女士愣了一会儿神,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回过神来后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到那种无悲又无喜的平静有序。
“再见吧,小郎老师。”
郎芹芹在远去的车子留下的一阵飘飘荡荡的灰色尾烟中,想起很多年前老家的一位哑巴堂姐。
儿时的记忆早已久远稀疏,郎芹芹只记得哑巴堂姐虽然听不见,说不了话,却很聪明。没上过学,靠他们小孩用粉笔在石灰板上胡乱画也学会了一些字,而且是个热心肠,总会去这家大姑那家大娘家里帮着干活。每次看到郎芹芹回来,总会大呼大喊手舞足蹈地笑着从口袋里拽出几粒糖——多半是她去凑村里的酒席人家打发她的。
哑巴堂姐后来也嫁给了一个小哑巴。
再后来,郎芹芹大了,不怎么再回老家。哑巴堂姐又嫁的远,逢年过节才零星从亲戚嘴里听到她的一点消息,反正在亲戚那里她也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辈罢了。她兄弟家里生的两个大胖小子在眼前,曾经的大姑大娘逗孩子还来不及。
依稀听说,哑巴堂姐生了个女儿。
依稀又听说,哑巴堂姐的婆婆很厉害。
郎芹芹于散尽的尾烟中回到眼前的现实。
她把双手插进外套兜里,继续看着树梢纠缠着分不开的柳枝。
如果连上过大学在一线城市做到财务主管的郝女士在家乡人眼里,都不过是个断人香火的。
那不识字的哑巴堂姐呢。
6.一程又一城
离开那间位于五环外的小小办公室前,郎芹芹最后问了梁老师一个问题:
“其实您也看得出来吧,依照王旭的性格,往后没有安娜,也会有其他人。而且他又那么介意自己的病还有……女儿的身世,郝女士之后的日子,大概不会好过吧。”
梁老师还是一如既往不带多余感情的理智口吻:“你说的很对,但是我不负责她的心理问题,更何况她自己也觉得没有问题,不然就不会找上我们。
“我只解决她的这桩需求,需求结束,任务完成,婚姻继续。至于如果某一天,她发现自己需要翻天覆地的改变,我想那时候应该会有另外的老师出现在她的面前。
“我只能送她这一程。”
郎芹芹点点头,没有再多言,和梁老师作别。
梁老师那边取材完毕,本来已经要开始文本构思和剪辑整理,但一个朋友听说郎芹芹在做小三劝退的采访,给她推荐了另一位做这块业务的老师,并且说这位老师她见了一定不会后悔。
这位老师本来是做的婚姻情感咨询,但鉴于小三劝退这方面的业务量太大,后来就专门转向了这个领域。
郎芹芹倒是想看看这位老师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难道小三劝退也分不同风格方向?
郎芹芹见到这位女老师的时候,她正要赶往北京周边一个地级市,处理一个劝退案。老师把郎芹芹捎上车,两人在路上边走边聊。
郎芹芹谈起来她这个“小三劝退”业务的时候,王老师笑了,眼角的鱼尾纹显露出和蔼的弧度。
“严格来说,我们这一行不叫小三劝退,其实算是情感咨询其中的一种。我们一般是以咨询为主,帮助求助人来和他的亲密关系牵扯的相关成员,主要就是小三和原配来进行沟通,调节他们的关系,达到所谓这种‘劝退小三’的结果。同时我们可能视情况,也会对大家说的这个‘小三’进行心理和社会援助。”
“帮助小三?”
王老师听到郎芹芹的惊奇,没有不耐,而是用她缓和平稳的声音解释:“是的,在我们的专业范畴里,出轨并不是一个带有道德评价的词。而是亲密关系发生问题产生的结果,就像一座冰山,浮出海面的这一角之下其实有经年累月凝结的各种问题。那有一些插足者吧,就是小三,他们本身也是带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心理上的匮乏,导致他们介入了别人的家庭之中……
“对于这样的插足者,我们在服务期间也会尽量帮助他们,尽可能帮他们走出困境,这样也会让他们离开原本不健康的关系,找到自己人生的路。”
郎芹芹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甚至对眼前的王老师产生了圣母即视感。
作为一个 20 多岁的年轻人,她在喧闹的网络环境里看多了“出轨 biss”“渣男渣女下地狱”“一次不忠永不录用”的爽文发言,连她自己的感情价值观里,都会把“出轨”这一项列为一碰就完蛋的绝对红线。
她没有以采访的口吻,而是以一个交流观点的态度和王老师表达了自己的不同看法。
王老师被郎芹芹复述的那些说法逗得哈哈笑,“我当然非常理解你们年轻人这些想法。想当初我自己的婚姻,也是这么结束的呢。整个就是一山崩地裂。”
郎芹芹有点被震到,没想到看起来一片岁月静好和蔼可亲的王老师,也有一段缺憾过往。
车下了高速,驶入国道,两旁的麦田已经金黄,微风从车窗的缝隙送入一阵草木清香。王老师拨弄了下被风吹拂到脸侧的额发,继续刚才的诉说:“我到现在当然也不会后悔离婚。只是离婚后过了大概五六年吧,我有时候会想,当时是不是真的一点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以我五六年后的视角来看啊,其实也许不是的,我们在那次事情发生之后也缺乏一次彻底的沟通,去聊聊这件事情出现之前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各自的感受是什么样的等等。我坚决要离,完全不想和他见面。当然啊,也许当时沟通完后我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但可能,双方不会在这段婚姻中留下一些无解的伤害和郁结。”
郎芹芹听着王老师的话若有所思,一会儿后她继续问王老师:“所以那您也会ℨ碰上这样的情况吗,比如丈夫或者妻子出轨之后,一个不想离,被背叛的另一方坚决要离。”
“会啊。当然会有。”
郎芹芹故意挑了个犀利的角度追问:“那您现在会去劝吗?劝他们去复合。”
王老师摇摇头,“我们不是劝分,也不是劝合,其实严格来说也算不上劝退。我们不会去劝或者逼一个人做什么选择。就比如被背叛的这个原配好了,一般来说她一上来会特别愤怒,要和对方离婚,此时她其实是相当于处在创伤后一个非常应激的阶段,她被伤害了,她很痛苦。我们不会去劝说,你不要和他离婚怎么样,为了孩子为了家庭为了生活,这种话在现实层面也许是有道理的。也许有这样那样必须的理由,但其实并不尊重人。你是在劝她进一步逼自己、压抑自己,你成了刽子手本身……
“我们会陪伴她,走过这个从愤怒到绝望、到悲伤、到委屈这一步步情绪变化的阶段,陪她一起感受情绪的流淌和消散,如果最后她还是觉得,不行,还是要分开,不分开对不起自己。那么好,不必挽留。尊重她,祝福她走向自己的人生。
“但也许,我们可以不必因为一场狂风骤雨而错过一种雨过天晴的可能。”
郎芹芹对这些话有一种“脑子”上的理解明白,但是感受上并不能接受。她想,如果当初李合出轨,别说出轨,就是和其他女生暧昧好了,她可能二话不多说连夜打包就走人,条件允许的话,走之前再把渣男打一顿。
嗨,想那个人干嘛,郎芹芹挥了挥手,企图把李合的影子从脑海中赶出。就让他在自己的孤岛上呆到死好了。
王老师的车驶到 X 市的时候,天刚刚擦黑,车子停在一个平价连锁酒店门口,两人还没从车上下来,就见一个中年男人从宾馆大门急匆匆地迎过来。
男子用袖口抹了一把微秃的鬓角渗出的汗,就着王老师推门的力道大力拉开驾驶侧车门:“王老师终于等到您了,您快看看吧,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这都一个下午了。不会,不会出什么事吧……”
王老师安慰性地拍拍那男人的手臂,“别着急,我去看看。”
郎芹芹以为男人说的“她”应该是得知真相的妻子,没想到来到二楼,才发现把自己关在房里的,是“小三”。
快到 X 市之前,王老师大概和郎芹芹讲了一下这次的求助者状况。
和一般找她的求助人不同,这次的当事者,是出轨的丈夫。据这名丈夫之前的交代,他和“小三”只认识不到两个月,对方一直不知道他有家庭。
那名女子对感情的需求非常迫切,两人的关系中一直都是她主动,刚开始他没有经受住诱惑,陷了进去。他本来只是想浅尝辄止,没想保持太长时间的关系,所以也没有提到自己有家庭的事情。
然而不到两个月,她就催着他谈论结婚的事,他本来只是受不了妻子的管束开开小差,根本没想要闹到家里,他现在真的害怕,也非常的纠结。据他说这个女子比较粘他,对他的依赖性很强,他不敢做出太狠的举动,以免刺激到她,也怕对方纠缠不休。希望王老师可以帮他处理好一切,尤其是对方的精神和心理状态,他也不忍心对方受到太大伤害。当然了,最后要达到“劝退”的目的。
郎芹芹当时听完后在内心翻了个白眼,这不就是梁老师“剪刀石头布”体系中的布型出轨者嘛,左右横跳,反复纠结,内心比谁都痛苦,结果伤害的是所有人。明明他自己才是最自私的,却能让自己看起来是个最艰难的“老实人白莲”。
上楼梯的过程中,这位中年大哥李先生大概说了下午发生的事,他把对方约在这里,本来他是不想由自己说出真相,想一切交给王老师解决的。但是对方察觉到了他的不在状态,反复地问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个没忍住,把自己有家庭的事情如实说了出来。对方哭着把他推出门,后来就一直不肯开门,也不肯和他搭话。
上楼梯的过程中,中年大哥一直在神经质地叨叨:“这不会有事吧,不会有事吧。”
郎芹芹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想阴阳怪气吐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欲望,恪守自己的本职,当一个安静的观察者。
倒是王老师,在他讲述下午发生状况的时候专注地听着,不置一句评论,只是不断和他确认着事情的细节。
来到 201 房间门前,王老师轻轻敲了敲门,门内无人回应。王老师温声说着“你好,打扰了。”敲到第三次,里面才传来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谁?”
王老师报了自己的身份,坦诚说出想和对方聊聊的想法。里面的女人沉默了一会后,最终打开了房门。
王老师拦住抬脚就要走进去的李先生,先站在问口说了一句:“打扰了。”然后自己进入后就关上了房门。
郎芹芹从门开合的空隙看到了那名“被小三”的女人。她听了李先生说的情况,本来以为这是一个花枝招展梨花带雨的年轻女人,没想到对方只是一个三十多岁普普通通的妇女,没涂脂抹粉,没时髦打扮,身上只是一件看起来就几十块钱的灰色衬衣,衣角还有一块可疑的看起来像是油渍的东西。女人的眼泪糊满脸,头发蓬乱,郎芹芹瞅了瞅她的样貌,只是皮肤算得上是同龄人里相对白皙光滑的,五官并不出众。
她转头再看看李先生,之前只顾赶来没有看清他的样子。正拿着那团已经发皱的纸巾擦汗的李先生看起来也是普普通通,没有劳力士手表,没有金链子,连外套也是她的叔叔伯伯们日常穿的那种中年男人夹克样式。
这和郎芹芹认知中的“一个出钱一个出色“的找小三固定套路有点不同。
郎芹芹带着好奇和李先生聊了两句,征得他的同意后在酒店一楼找了个地方简短采访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