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资料图片

杜甫是唐代诗歌巨擘。远祖杜预,乃西晋名将,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可谓允文允武。祖父杜审言,累官修文馆直学士,与崔融、李峤、苏味道一起合称“文章四友”,且成就最高,被杜甫赞为“吾祖诗冠古”。父亲杜闲,曾官兖州司马。可见杜甫家族长期以来“奉儒守官,未坠素业”。

需要说明的是,到了祖父这一代,因为能诗,杜甫家族便又形成了一个新传统:写诗。南宋赵蕃说:“究其所源流,盖匪一日基。有如审言门,遂至杜拾遗。”元初王义山也说:“少陵元是谁家数,衣钵当初自审言。”家族写诗传统对杜甫影响很深,他在《壮游》一诗中说:“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少年杜甫文名彰著,成了不折不扣的“别人家的孩子”。长安十年困顿,政治理想虽未实现,却使杜甫认清了社会现实,写出了一些批评时政、讽刺权贵的诗篇。“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诗歌题材发生了变化,再现了动荡流离的社会现实,具有史的认识价值,被誉为“诗史”。需要指出的是,杜甫诗歌在对社会现实书写的同时,也是对家族诗歌传统的发扬,清人郑鸿评价道:“渊源家学千秋继,不愧诗名在杜家。”

杜甫育有两子——宗文、宗武,“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舐犊情深可见一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杜甫一生漂泊不定,贫困潦倒,没有什么财富传诸儿子,况且“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所以杜甫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读书上。由于祖父杜审言与杜甫本人皆能诗,杜甫对家族诗歌传统甚至踵事增华,发扬光大,所以他在《宗武生日》一诗中说:“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希望儿子也能诗,使家族诗歌创作传统薪火相传,以维护家声不坠。能让阅读服务于写诗的最佳经典文本,在杜甫看来无疑就是《昭明文选》了。《昭明文选》是中国现存的最早一部诗文总集,由梁武帝的长子萧统组织文人编选。萧统死后谥“昭明”,文选即由此得名。《文选》三十卷,所选文章起自周代,迄于萧梁,以诗赋为主,旁及多种应用文类,可谓括综百家,弥纶万品,“撮道艺之英华,搜群言之隐赜”。唐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说李白“前后三拟《文选》”,清人江湜也说:“唐朝进士科,习传《文选》学”,由此可见唐人崇尚《文选》之一斑。受时代思潮影响,所以杜甫要求儿子“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也就是须精熟《文选》,而不要追求物质享受。“《文选》理”之“理”,清人翁方纲解释为“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是一种道德伦理。其实杜甫未必这么狭隘,这个“理”字更应该是指诗歌创作方法、审美趣味以及价值观念等方面的内涵。在《水阁朝霁,奉简严云安》一诗中杜甫又说:“呼婢取酒壶,续儿诵《文选》。”由于杜甫一再对儿子强调要阅读《文选》,南宋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指出:“《文选》中求议论而无,求奇丽之文则多矣。子美不独教子,其作诗乃自《文选》中来,大抵宏丽语也。”可见《文选》在某种意义上说乃是杜甫诗歌创作的武库,黄庭坚谓杜甫作诗“无一字无来历”,葛立方说“杜子美诗善用《文选》语”,赵次公指出杜甫“使字多出《文选》”,看来并非空穴来风。既然自己受用不尽,杜甫要求儿子把《文选》读得滚瓜烂熟,也就不难理解了。

强调精熟《文选》,在很大程度上是杜甫对小儿子说的。综观杜诗,杜甫对两个儿子的要求不尽相同。南宋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指出,杜甫诗中“无一字及熊儿,故余疑宗文失学。”所谓熊儿,是宗文的小名。其实杜甫也不是没有提到宗文,他曾写过《催宗文树鸡栅》一诗,不过是催宗文干活,而不是逼他读书。所以刘克庄又说:“长子宗文者,传记乃不言其所终,岂竟失学,遂无闻欤?如‘树鸡栅’之类,必非精《文选》者。”杜甫在《遣兴》一诗中称赞小儿子宗武道:“骥儿好男儿。”所谓骥儿,乃是宗武的小名。宗武何以被称赞呢?因为在杜甫眼里,宗武牙牙学语之时就“诵得老夫诗”。杜甫在《又示宗武》一诗中说:“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这年宗武已经十五岁了,孔子有“十有五而志于学”之说,杜甫巴望儿子见贤思齐,学问上能登堂入室,对于儿子创作上的进步和身体上的成长,也表达了作为父亲的欣喜之情。

杜甫教子,要求精熟《文选》,历代文人对此评说不一,但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杜甫教子有成效。南宋黄力叙概括道:“要知是家传,审言以传甫。传之而又传,衣钵传宗武。”这是肯定了杜家诗歌传统,从杜审言到杜甫再到杜宗武一脉相承,未曾断绝。元代李昱说:“已知子可为宗武,更愿孙能继审言。”或许儿子差强人意,但更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希望孙子像杜甫一样,能继承祖父的笔墨遗风。清代屈大均在示儿诗中说:“诗篇能暗诵,汝亦少陵儿。《文选》尤家学,精通及少时。”这是把自己的儿子与杜甫的儿子相比较,同时也予以了勉励。查慎行称“宗武学能传杜老”,则是对宗武能继承杜甫家学表示充分肯定。另一种意见认为,杜甫教子实属无效,因为宗武没有文字传世。反过来说,宗武没有文字传世,就是杜甫教子无效的有力证据。苏轼曾评价儿子苏迈道:“传家诗律细,已自过宗武。”这反映了苏迈在继承家学上胜过宗武,也表明了苏轼对儿子有出息的欣慰之情。南宋高似孙曾说:“杜公训儿熟精《选》理,儿岂能熟,公自熟耳。”这话说得很尖刻,对杜甫儿子鸡不及凤充满了鄙薄与不屑。清初嵇宗孟则直言不讳地指出:“忆老杜,誉儿堪鄙。宗武诗谁纪。”因为宗武并无文字传世,故而批评杜甫对儿子的夸耀并不可取。陈廷敬也曾说:“堪笑杜陵《文选》学,但教莫带紫罗囊”,这是对杜甫教子劳而无功的嘲讽。

杜宗武确实没有文字传世,假如理解为未能克绍箕裘诚不为过。需要指出的是,造成这一现状的原因很复杂,撇开个人资质不论,单就社会原因而言,在杜甫儿子好读书的年龄,爆发了“安史之乱”,他们被迫和父亲一起辗转漂泊,丧失了读书的机会。刘克庄所谓的:“骥子熊儿俱早慧,可怜失教遂纷纷”,表达的就是这种观点。生逢乱世,人命危浅,能苟全性命于乱世就已经不错了,焉能有别的奢求?尽管宗武并无文字传世,但是我们不能以成败论英雄,更不能因此否定杜甫教子的努力。孔子曾庭训儿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篇中说:“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苏辙也说过“诗书教子真田宅,金玉传家定粪灰。”可见有见识的古人,都很重视孩子的教育。当然,这种教育如果能超越狭隘的私利,上升到追求真理、见贤思齐和服务国家层面,那就更好了。

杜甫诗歌再现了一个时代的社会生活,被尊为“史诗”,与日月齐辉。作为子孙,他曾以诗歌光宗耀祖,昌大门闾;作为父亲,他对儿子舐犊情深,寄予了厚望。杜甫如何教子,历朝历代都有人就此发表意见,是一个难得降温的热门话题。

孟子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杜甫家本是簪缨之族,杜甫儿子却默默无闻,似乎印证了孟子的观点。但“诗书继世长”是深深根植于中国人脑海里一种不灭的信念,体现了中华民族对教育的重视。正因如此,文化的薪火始终在中华大地上代代相传。

(作者:朱美禄,系贵州财经大学教授)

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