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没想过还能见到我哥——平阳王,顾辙。

我曾经以为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见到我的亲人了。

恍如隔世。

「阿镜,」他还同以前一样唤我,「你可知你跟的是谁?」

我点点头,「楼允,阿索图罗。」

「他是南疆王的第十四子,此次来长安,是想和九皇子联手,将南疆甚至是长安的天,都变一变。」

一阵沉默之后,我又点点头。

「你也知道,你哥,」顾辙顿了顿,继续道,「平阳王府,向来与太子交好。」

「平阳王是臣,臣者侍君是忠,侍储君,是什么?」

「顾镜!」顾辙气得一拍桌子,我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终究是他败下阵来,放软语气,「陛下赐酒,我难道不恨?不怨?你喝下毒酒那日我恨不得提剑……阿镜,哥只是不想你掺和到这些事里,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我……」

「哥,」我抓住他的手,「寿光郡主死时无憾无怨,可顾镜还活着,我现在侥幸多出来这些日子,甚至有了喜欢的人,哪怕是与他一起再赴死,我也值了。」

顾辙攥紧我的手,同从小到大每一次一样,干燥温暖,永远能给我力量。

「……想好了?」

「嗯。」

「我们阿镜长大了。」顾辙喟叹一声,终于释然似的,将一枚信物交到我手心。

「哥,你不必为我……」

「不,阿镜,这次是我自己为平阳王府做出了选择。」

「你……」我摩挲着这枚小小的玉环,不确定道,「你选了九皇子?」

「对,为将者,谁不愿追随明君?」顾辙嗤笑一声,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八岁时的明亮样子,「更何况,怎么都要站队,我为什么不站在我妹妹这边?」

我鼻头一酸,「哥……」

「傻瓜才选太子那个蠢比。他之前居然还参过我一本,说我贪图玩乐。放屁!我给牡丹小姐花钱那是玩乐吗?!那他娘的是爱情!」

「……」

25

楼允生辰这日下了很大的雨,我拉着孜雅在厨房里忙活,顾辙左看看右看看,一脸痛心。

「本……本王,我这么大一个平阳王,我的妹妹居然在这里烧火?!」

「天凉了……」

孜雅:「……」

我翻个白眼,小声道:「别搭理他,他有病。」

「……」

楼允不喜欢吃米饭,反倒偏爱面食,我最后煮了一锅饺子,辣椒馅儿的。

「呵,我养你这么大,还没吃过你做的饭。」顾辙酸里酸气道。

「你前天不是还吃了辣子鱼片、酱滚肘肉和玉泥牛乳糕吗?」不知何时进来的妮真眨着大眼睛补充,「甚至还多盛了两碗饭。」

「……」

「孜雅姐姐说你还没给钱。」

「……」

「中原人管这叫白吃白喝,臭不要脸!」

顾辙怒:「大舅哥的事,怎么能叫白吃呢?!」

妮真趁他不注意一把拽走他钱袋,翻身跳出窗户回头做个鬼脸,气得顾辙也一扒窗台跳了出去,但由于身形没有妮真灵巧,撞得窗框一震,摇摇欲坠。

「厨房有门!」孜雅心疼地怒吼。

两个罪魁祸首假装没听到。

孜雅转而瞪我,我安慰她:「平阳王府的窗户也是这么坏的。」

「……」

天色暗得很快,雨却没有停的意思,淅淅沥沥地砸在地上、打在叶上,衬得夜格外静谧。

这个生辰宴人不多,但也足够热闹,妮真古灵精怪,鬼点子又多,气氛活跃不少。

酒过三巡,我把那碗辣椒馅儿饺子盛给楼允,妮真她们已经抱着酒瓶倒了,只剩顾辙醉眼蒙眬地趴在桌子上,冷笑一声,幼稚地小声道:「辣死你。」

「……」我拧一把他胳膊,「今天是个好日子,别逼我扇你。」

楼允夹起一个饺子咬下,脸色却突然复杂起来,我有点担心,赶紧撒手去倒茶水,这厮平日里不是很能吃辣吗?!

顾辙一边揉胳膊,一边幸灾乐祸地笑出声,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这个臭小子嘴里的东西……怎么有点眼熟?

越想强撑起眼皮去看,越是看不太真切,直到最后困意袭来,终于不甘心地倒在桌上。

楼允吐出那块硌牙的小东西,见是枚玉环,挑眉笑道:「这是……定情信物?」

我放下心来,随即笑弯了眼睛,颇为豪气道:「是我的聘礼。以平阳王府、顾家亲军为聘,哥哥要不要嫁给我?」

楼允似乎也有些醉意了,他定定地看我半晌,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轻轻地捧起我的手,如珍如宝似的,轻轻贴上额头,哑声道:「好。哥哥嫁给你。」

26

我在一个阳光大好的午后目送楼允几人纵马远去,奔着南疆的方向。

他说,要回去取他的嫁妆,让我等他。

我哥问我要不要回平阳王府,我摇摇头,我在那府中拘了太久,趁着现在身子利索,我想多出去走走,正好他把游医药方制成了便携的药丸,我更没有后顾之忧。

之后,我和楼允送我的小马相依为命,一身编辫子的技艺无处施展,最后把主意打到了它身上。

我的小马是长安最漂亮的小马,每天都有不同的小辫子!

我们俩每天早上一起早起锻炼,晚上一起河边散步。

最近小马不太爱吃草,总是恹恹的,我猜它和我一样,也在想那个世上最好看的人。

但他要我等,我就等。

直到有一天……

「顾镜,你们平阳王府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

「还有,你同那个阿索图罗到底是何关系?老实交代,是不是顾辙和南疆暗通款曲,由你代为传递?」

「不是,」我定定看着对面那个衣着华贵的男人,「和我哥没关系,我是自己要跟着阿索图罗的。」

「难不成你想帮他一起谋反?!」

「……」

我哥说得对,这蠢比根本不懂爱情。

皇位要是传给他,那老祖宗真是倒了血霉了,摊上这么一个败家玩意。

不欲多说,我屈指吹响一声口哨,十几个黑衣死士从天而降,我骑上小马,在死士保护下成功逃脱太子的掌控。

我回头看,死士和太子的人马缠斗在一处,他似乎还想派人来抓我,却很明显分身乏术。

太子虽然蠢,但毕竟是储君,我攥紧缰绳,又踢了一脚马肚子,向平阳王府奔去。

这长安,估计是留不得了。

27

不久之前,我是战功赫赫的平阳王的妹妹,当今圣上亲封的寿光郡主。

而现在坐在小面馆里的我,是隐姓埋名的逃犯——顾镜。

嘈杂人声中,大锅上的盖子被憨厚的婶子掀开,一阵面条香气伴随着热气四散,我吸溜一口清汤面条,大片的阳光洒在我身上,热汤下肚,烫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微风扫过,我竟感觉这生活前所未有的美好。

在王爷殿下的帮助下,「势单力薄」的我逃跑得格外顺利。

顾辙说剩下的交给他处理,我当天就拽着小马跑出了长安城。

我向来放心这位盛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战神将军,他的谋略手腕,远在朝中那些尸位素餐的大臣之上。

「听说没有,阿索图罗冒犯大长老……」

我耳朵动了动,往桌上扔几文钱后挤进了街对面的人群,方听清几句,「大长老早说阿索图罗生而不祥,是不被般罗神祝福的血脉。」

「南疆的叛徒!」

……

南疆语和汉语混杂,勉强能听出来他们在议论的是楼允被那个什么大长老冤枉之后,「叛逃」南疆的事。

估计是有人知道了他和九皇子联手,已经坐不住了。

我费力地挤进人群,终于看见那张被泥土扔得脏兮兮的画像。

不愧是我的美人,哪怕画纸已然脏乱,却依旧掩盖不了他那永远能令人疯狂心动的美貌。

我抬手撕下那张画像,拍拍尘土,啧啧,我眼光真好。

「没想到你这么恨他。」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抬头去看,是一个黝黑皮肤的中年男人,示意我不要客气,「尽管撕碎吧,不会有人呵斥你,他们只会为你叫好!」

「哦?」我温和一笑,「难不成你撕过?」

「当然!」那人得意扬扬,「这个不祥怪物的画像只配被我们踩在脚底!」

我笑得平和,然后抓一把土猛地糊在他脸上,就像他刚才对美人画像做的那样,正好盖住他色眯眯的神情。

「布兰喀乌!丸什!」他气得跳脚大骂,众人哗然。

没听懂。

但没关系。

我展开楼允画像,高傲冷笑,然后一字一顿道:「这个,我老婆。」

「……」

摆脱中原追兵的第一天,遭到了南疆人民热情的追杀。

我不愧是阿索图罗的老婆。

耶!

28

长明是很久之前就开始保护我的暗卫,这次来南疆,顾辙又将其安排在我身边,他传信来说今晚就会到这与我们会合。

而了解我的都知道,我向来是一个敢于同命运抗争的美女!

……但也没想到南疆人民的热情着实让我这个弱女子有些吃不消。

于是,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那条群青色的腰带勒在了长明的腰上。

彼时,长明那张俊脸不知是气得还是被勒得喘不过气,涨得通红,欲言又止。

我大惊失色:「你不会还要让我给你绾发吧?!我可只会扎辫子!」

「……」

「其实扎也没问题,但你有可能被我哥哥割掉脑袋。」

「不是……」长明面色复杂,「小姐,我太高了,哪怕带上帷帽,他们也看得出来不是你的。」

「不必担心,」我胸有成竹,「南疆人眼神都不好的。」

「啊?」

「你想想,阿索图罗这么大一个美人,如果我是南疆王,阿索出生那天我肯定当场退位,然后传位给他,谁要是反对,我直接一刀砍掉他脑袋,给美人崽崽当球踢。」

「……」

「这群南疆人也是,一口一个叛徒,我老婆就是太善良了,不跟他们计较。」

「……可是,阿索图罗也是南疆人啊。」

「你是说……他眼神不好吗?」

「……」

「长明,」我面带微笑,「虽然南疆墓地不多,但也可以有你躺的地方。」

「我错了,小姐!」

29

不得不说,这个长老府的守卫确实有点难搞。

「干什么的?!」

我刚爬上墙头,就被逮了个正着,守卫大哥凶神恶煞地拿刀指向我。

「如果我说,我其实是大长老的粉丝,你信吗?」

「……」

想必他们是不太信,因为我很快就被丢到了一个小黑屋里。

我挣扎:「你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难道是我哪里没掩饰好?我的衣服不合适?是南疆的衣服啊!」

守卫高深莫测地一笑:「不。」

「那是为什么?你敏锐的直觉?过人的眼力?你们家墙头带测谎的?」

「不,单纯是因为不可能有人喜欢那种让人丑时三刻就要起来护院的老头。」

「……」

「你不如说天上掉金子,还有可能是般罗神显灵。」

「……」

哇哦——

好头铁的打工人。

吾辈楷模。

30

门口有人倒地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割绳子。

算算时间,顾辙也该到南疆和长明会合了。

「哥?」我试探着问道。

外面的人嗤笑一声,声音发凉,「我可不是你哥。」

这声音……我呼吸一窒。

随后,门被一脚踹开,楼允一身利落的南疆服饰,逆着月光,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看我。

他脸上还沾着几滴鲜血,月光笼罩下来,促成一种朦胧的危险意味,像从哪里爬出来的修罗,偏偏眸光缱绻,落在我身上时是一种惊心的温柔。

他挑断绳子,我立马扑到他怀里开始假哭告状。

「好,哥哥给你报仇。」楼允指腹轻柔地擦拭我的眼泪,缓声道。

「行!我们这次回去就制订计划……」

「不,」楼允睫毛微垂,面容淡然却又隐约透着狠戾,一字一顿道,「就今天。」

「?」

长老府火光冲天,府中的人皆从各个门逃窜而出,孜雅护着我站在远处,妮真提着一把弯刀守在书房门外。

「孜孜姐姐,我还以为你们都被大长老抓起来了,特意来打探情况。」

「当然没有,弥弥尔。」

「那楼允是怎么冒犯大长老的?」

「比如现在。」

「……」

那真是太冒犯了,我看了一眼快烧没了的长老府。

「弥弥尔,你不该一个人来,太危险了。」

「可我总不能带一队暗卫一起扒墙头吧?墙上突然出现十个脑袋也太突兀了!」

「……弥弥尔,只有一个也很突兀的。」

「……」

火舌很快卷上了房梁,楼允终于从书房里出来,面无表情,神色阴鸷,右手扣着一个人的脖子拖行,那人徒劳地挣扎几下,便没了声息。

孜雅有意遮挡我的视线,但楼允的一举一动在我眼中都太过清晰,好像烙在心里似的,我永远能在一万人之中精准地看到他。

他面容冰冷地甩甩沾满鲜血的手,眸色阴凉,浑身充斥着一种密林深处未知的危险感,愈发深不可测,又愈发锋芒毕露,鲜红的热血黏在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上,腕处银环也缀了些血色,一种残忍的矛盾美学。

和在我面前的时候不一样。

我只在一开始,见过这样的他。

阴暗又冷血,强大……又孤独。

孜雅伸手捂住我的眼睛,我的视线被一片黑暗笼罩,可眼前他的身影却越发清晰。

他不开心。

「弥弥尔!」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挂到了楼允身上,他一阵错愕,想伸手抱我却又顾忌手上的血。

「哥哥别怕,我保护你。」

他轻笑一声,似乎觉得我这话突如其来又十足荒诞,想同往常一样打趣些什么,声音却逐渐有些发哑发颤,最后只叫了我的名字:「顾镜。」

不是弥弥尔,是顾镜。

不是戏谑地让我叫哥哥的楼允,也不是不久之前纵容地说「哥哥嫁给你」的楼允,而是把最真实的自己袒露在我面前想让我认清他的阿索图罗。

「对,我是顾镜,」我跳下来直视他,再次和他确认我的心意,「我喜欢阿索图罗,不是轻浮的喜欢,是无论阿索图罗如何,我都愿意和他一生一世的那种喜欢。」

我的阿索图罗害怕自己浑身杀戮会吓到我,所以一次又一次纵容我,一次又一次放开我,但这都没关系。

我向他走过来了。

楼允有些动容,眼尾微红,那只比女子还要漂亮的手轻轻盖住我的眼睛。

眼前再次黑暗的时候,他的吻落在我额头,这次无声的誓约比任何一次都庄重。

31

「嗨,哥,好久不见。」我尽量端庄地同他打招呼。

顾辙看看我又看看楼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妹是有脚的。」

「……」

「……」

「下个马而已,你让她自己走。」

我搂紧楼允的脖子,「我不,我没有脚,我瘫痪。」

「顾镜!」顾辙气得大骂,「你好不要脸!」

我捂住耳朵翻个白眼,反而是楼允来安抚他的情绪,我懒得听他们寒暄,跳下去拉着妮真跑进王子府。

……

「照王爷所说,此时有九皇子在朝中掣肘,你假意投诚,暂时不必担心长安那边。」

「没错,」顾辙挑眉,「太子此时抽不开身,防着九皇子逼宫,来南疆这边的人不会多,但也不可小觑。」

「为什么?」我皱眉问道。

「因为此人五岁习武,八岁拜高人为师,十五岁上战场,十六岁一人一马提剑直取敌方将领首级,封将军,为人高深莫测。」

「听着有点熟悉,」顾辙向来自负,能得他如此真心肯定的人……我皱眉思考,慎重问道,「此人是?」

「是我啦。」

「……」

从太子这个行为来看,我基本可以预见夺位之战的结果了。

32

我在荡秋千的时候,等到了妮真的回复。

她浑身浴血,沉默着把那根我再熟悉不过的银镯递给我,是楼允素日里戴在手上的,女子戴的样式,他戴着却也不显女气,格外好看。

此刻擦得干干净净,却依旧闻得见浓重的血气。

还有一封信。

也干干净净,躺在妮真的手掌上。

我接过来,握着镯子的手竟然有些发颤,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其实这个结果我早该料到的。

信纸展开,只有寥寥几字。

这人真是越发吝啬了,只给我这么几个字,仿佛是生怕我看完之前就落下泪来。

我把手镯套在手上,「这一天,终究是到了。」

「……」

「再重来一次,今天早上,我就拉住他,让他再吃一碗我做的粥了。」

「……」

「也不至于……」

「弥弥尔,你的戏太多了。」妮真一脸无语,「事情进展顺利得很,主上说他饿死了,问你今天晚上吃什么而已。」

「哦,」我擦擦莫须有的感动的眼泪,「东坡墨鱼、太白鸭和辣滚肘子肉,还有锅汤在炉子上炖着呢。」

「顾辙问有没有他要的辣子鸡。」

「没有,鸡离家出走了,做不了。」

「……」

33

楼允登位祭祀那一天,我站在人群中观礼,由衷地为他高兴。

他朝我笑,一如第一次在街上见面,我胆大妄为,他颇觉有趣。

顾辙只来得及同他喝一杯酒,就又急匆匆地赶回了长安,我知道,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三日后,楼允也去了长安。

这次,也同每一次一样,我坚定地相信他们会带来好消息。

34

景嘉十六年,皇帝病重,九皇子司马铮登基,改年号为明和。

明和元年,皇帝义妹——顾镜,封德阳公主,赐婚南疆王阿索图罗。

檀郎谢女,佳偶天成。


番外一 [顾辙番外]

我有个妹妹。

挺烦人的那种。

小的时候还蛮可爱,跟在我屁股后面亲亲热热地喊哥哥,也不知道怎么养的,越来越不像个姑娘。

我十七岁的时候,她才十一岁。

站在灵堂门口号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乳母要带她回屋,她却甩开手直直扑进我怀里,眼泪鼻涕抹了我一前襟。

我搂她搂得很紧,像快冻僵了的旅人紧拥最后的火星。

母亲离开的第十一年,父亲战死。

我好像还很清楚地记得母亲死的那日,风雪很大,血浸湿了被褥,我也是这样哭,她回光返照似的一拍我脑袋,强撑着骂道:「龟儿子,照顾好你爹你妹你自己,不然老娘做鬼也要……」

也要什么,噎在她嗓子眼里,跟着她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再往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我不太知道怎么养孩子,只能尽最大的努力陪在她身边,不再上战场,当了个闲散王爷,遍寻名医,学习药理,但妹妹的身体仍然不见起色。

于是我什么书都看,什么新奇玩意都买,只为了能让她短暂的人生中多上哪怕一丁点色彩。

我曾以为我会死在二十四岁,和我唯一的亲人一起闭眼。

但没想到,我的阿镜才十五岁的时候,那杯毒酒送到了她面前。

我赶回来时,她端着毒酒对我笑,对我说出这世上最残忍的话:「哥,我这下,终于能知道娘长什么样啦!」

我只觉得一阵晕眩,甚至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她抬头,一饮而尽。

上天啊,我杀孽深重,你直接将我拉进无间地狱就好,何必要夺走我最后的妹妹?

阿镜体内胎毒积年累月,饮此毒酒,竟未当场毙命,但她深知自己命不久矣,故意气我,我便在第二日放她出了府门。

我自有办法同那个昏君复命,而我的阿镜,自私的哥哥拘了她这些年,便让她在最后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吧。

……

长明来复命的时候,我一袭黑衣跪在灵堂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有人救了妹妹。

挥退长明后,我向父母的灵位深深地叩首,手微微发抖,放下了那把刚刚磨好的长剑。

是你们在保佑她吧。

随后我展开长明带回来的信,里面只有寥寥几字,镜安勿忧,六日后见。

落款,牡丹。

……

「花很漂亮。」

我沉默着不说话,外面的天阴沉沉的,是我最讨厌的天气。

从小到大,顾镜碰到冷水,总会疼得死去活来。

「在担心妹妹吗?」

司马铮笑得意味不明,我今日看他格外不顺眼。

「少说废话。」

「好,」司马铮低低地笑一声,「阿辙之前问我能否拿出诚意,我今日便拿来了。」

「?」

「阿辙,我带你去见她。」

「谁?」

「自然是顾镜。」

「她在哪?」

「你很喜欢牡丹?」

「?」我一愣,「你这人能不能痛快点?」

司马铮笑而不语,丹凤眼微微眯起,仿佛我若是不回答他这狗日的无脑问题,他便也不回答我。

「我不喜欢牡丹,难道喜欢你吗?」

狗日的笑出了声。

「可你甚至没见过她,只凭书信,便能妄言喜欢?」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竖了个中指,「管好你自己。」

司马铮像得了疯病,被我骂了竟还能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雨很快下起来,哗啦啦地砸在一院牡丹花叶上,他折下一枝在手中把玩片刻,随即折扇一收,开口道:「走吧,她来了。」

雨愈发大了,砸在伞面上吵人得很,我被他扣住胳膊,无法挣脱。

「狗日的,」我低吼道,「顾镜不能碰冷水!」

「自有人来救她,」司马铮手下使力,凉凉道,「难不成王爷要现在冲出去,把她未死的消息宣告天下?」

我逐渐冷静下来。

很快,一个黑衣男子纵马而来,拉上顾镜,两人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我认得他,阿索图罗。

南疆王的儿子,十几年前那位游医的传人。

「现在可以……和我谈谈了吗?」司马铮松开手,抛却惹人厌的假笑后,又成了那个矜贵无情、眉眼冷冽的九皇子。

我这些天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谢谢你。」

他轻笑出声,「你这坦率的性子真可爱啊。」

「谢谢夸奖。」

爹,娘,阿镜和我都会很好地活着。

那就……晚一点再见吧。


番外二 [顾镜婚后番外]

我前段时间总是犯困,身子疲累,是吃药的缘故。

楼允说我病症渐好,更应好好休养,越发不许我出去走动。

顾辙也写信来劝我不要回去给他庆生,尽量避免舟车劳顿。

「我他娘的又不会骂你。」他如是写道。

我于是提笔回信,「你他娘的最好是。」

果然,下一封来信里他恼羞成怒。

我给他寄了一大包南疆特有的酿玉牡丹干花,才将将平息其怒气。

和长安不一样,南疆的冬天并不太冷,我不必捧着暖炉又裹上各种颜色的大氅。

十一月初的时候,我身子大好,才和楼允回门。

不过才离开数月,竟对长安的寒冷有些不适应起来。

顾辙嘴上不说,眼眶却发红,从菜色到房间,无一不准备得合我心意,就连不常用的软榻褥毯上都是我最喜欢的兰花暗纹。

回程时,我扒着车窗往回看,顾辙看我探头,又怔怔地追了几步,被一身便装的陛下拉住后才反应过来,勉强撑起笑和我挥手。

他笑得我泪珠子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楼允伸手接住那几滴眼泪,本来白皙干燥的手心此刻便晃起一潭亮光,他轻声哄道:「阿镜,到哥哥怀里来哭。」

再看不见顾辙的身影,我终于缩进楼允怀里哭得昏天暗地。

他的声音轻缓低沉、柔和缱绻,哼出南疆不知名的小曲,抚慰我不舍的心。

所以这次同往常一样,也没有做梦。

再睁眼,景色变换,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窗外夜色沉沉、星子寥落,背后躯体温热,我仔细听了听,车愈行进,外面人声愈发鼎沸。

「到家了。」楼允用下巴轻轻蹭蹭我的头发。

我掀开车帘,外面的街道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是南疆的花神节。」

楼允拉着我站到车厢外。

「王上!是王上和王妃!」有人惊呼道。

有小小的花被抛落到我发上,我怔愣片刻,拈在手指中瞧,是铃兰。

紧接着,无数的花从行人手中抛出,漫天花雨,皆落我身。

我捧了一大把回头看楼允,他长身玉立,正笑着看我,漫不经心地掸落肩上花瓣,白皙的面庞在月色的笼罩下更为精致,甚至镀上一层银辉,如仙似妖,蛊惑人心。

「花代表南疆人的祝福,」楼允挑一下眉,薄唇轻勾,声音还是凉凉的,像薄荷,又像月光,「他们喜欢你。」

我有些高兴,从车厢里拽出一大把从长安带回来的牡丹,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抛落而出。

众人一阵欢呼,楼允低低地笑出声,「弥弥尔,拉紧哥哥的手。」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率先跳下马车,然后长臂一伸把我从车上扛下来。

「王妃他们要跑啦!」

甚至没来得及错愕,楼允拉起我巧妙地绕过人群狂奔起来,他衣角翻飞,身上银铃碰撞,回头看我时眉眼皆是笑意,再不复第一次见面时的淡漠阴鸷,骤然明亮起来。

却还是一样的,令人心动。

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身后人群呼喊笑闹,我也被感染。跟着笑起来,笑出声,笑得愈发畅快。

「王妃!」

有人笑着喊我,我回头,无数花朵碎瓣仿若携着漫天生机似的,向我们奔赴而来,砸落在身后长长的街道上,像那片月光,闯进了我枯竭贫瘠的生命。

我们此刻是被花追杀的逃犯,狼狈为奸,百年好合。

「哥哥——」

楼允回头瞧我,眼中爱意清晰,因为奔跑而气息不稳。

「再跑快点儿——」

他笑了,是永远能令人心动的明亮。

他说了句什么,被汹涌的人声淹没,我勉强辨认唇语,是……

「拉住我。」

「好!」

我拉住了,我拉住你了。



文章名称:《毒酒服用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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