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文清站在酒店门廊的落地窗前,窗外的夜色像深蓝大海,浓郁得把她卷进不肯放下的回忆中去。

1980年,他们都还是少年人,机关大院的父母们一个比一个忙。

哥哥安文强上山下乡好不易回来,为了刚刚恢复的高考每天沉浸书海。

于是,这一拨小子女们便像小大人一样洗碗洗衣服,样样都干。

文清那时候长得瘦小,总是站在小木凳子上才能够着锅台,洗锅刷碗。

江浩来找她,两个人坐在夕阳里的台阶上。她的手因为在冰凉的水里浸了太久,冻得通红。

小江浩红着脸,认真而坚持地把她的小手握在自己略大一点的手里暖着。

对文清认真地说,以后定不会让她再受这样的苦。

那时,他以为,她一定会成他的妻,她也没有想过如今的他会离自己这样的遥远,虽在眼前,却触不可及。

文清走出酒店包厢时,脸上隐隐浮现几分悲凉。

曾经的文清和曾经江浩,都已经变成了回忆。

时间洗掉太多的往事,好的坏的。

留在心坎上的是我们执拗得不肯向时间投降的部分。

为了铭记,我们一遍遍在心里重复,即使痛苦也无比珍惜,舍不得丢弃。

又有人从包厢里出来,门一开一关,说笑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好似另外一个世界。

文清轻轻地叹口气。

她以为,从那以后再不会见到江浩。

真不知道是命运眷顾垂怜还是老天又一次的捉弄玩笑。

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直到手机响起。

文清定一定神,接起电话,是单位新联络的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陆杨。

她刚才喝了些酒,但还算清醒,疑惑陆杨这么晚有什么事情。

“是安文清小姐么?”

“是”

“您好,我是陆扬”

“您好。”

“A版材料好像少了一份。”

想必陆先生现在在加班,一定很急。

“我现在就给您送过去,您看送到哪里比较方便?”文清说道。

陆杨报了家住地址。

文清不免想,果然是大律师,工作当然最要紧,这么晚还在家里研究案子。

“好,请您等一会。”

陆杨声线带着律师惯有的稳重,与旁人不同的是,他更加谦和儒雅。

“多谢,辛苦。”他说道。

文清与陆杨见过几次,觉得这个人用温润如水来形容并不为过。虽然这样的描述不免有些娘气,但是回去和出版社的小姑娘们一说,便是齐刷刷一片花痴的感叹。

办公室的小姑娘们只见过陆杨一两次,没有更多接触,可仅仅是外形就已经迷倒众生。

也难怪,陆杨身材挺拔高大,又十分英俊,眉眼之间氤氲几分书卷味道,自然备受异性青睐。

文清回到包厢,说单位急事,不得不走。

燕子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这么急,不如再坐一会儿。

整个一场同学聚会,她们两个的直接对话不算太多,此刻文清倒有些尴尬,觉得驳了人家面子毕竟不太好。

但的确是急事,她抱歉地笑笑。

淑琴起身要送她,文清没车,她平时上班乘地铁。

文清轻轻地把手搭在淑琴肩上,说:“没事没事,你们继续就好。不要因为我扫了大家的好兴致。”

淑琴知道文清又犯倔。

文清从来只想着别人,外表看似柔弱却是极为倔强的人,劲头上来八头牛也拽不动。所以,淑琴只好作罢。

文清坐在出租车里,怔怔地看外面水流般的霓虹。

今晚,也算了解一桩心愿,看看他过得幸福,也就满足。

她默默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望着车窗外面的越来越远的属于他和她的一点灯光,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02

两个月前,文清所在的出版社出了点麻烦。出版社的法律纠纷无非是版权版税,只是那个出版者有些难缠,并不愿庭外解决,一定要起诉才罢休。

孟总的人际圈很大,拖朋友找到了陆扬。

陆杨是位美国海龟。父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移民海外,后来他跟去美国。如今回来是因为和朋友在北京合伙办律师事务所,朋友忙不过来,他就回来主持大局。

陆杨是法律全才,刚回国不久,接了几个棘手的案子,最后得到圆满解决。

于是,回国短短几天,名声便已经在外。

出版社的这件事情,于他而言并不算问题。

文清现在的单位其实是一间“国转私”的出版社,原来的国有出版社被私人公司买断,留下一批人,有管理层,有编辑,有经纪人。

她大学读新闻,但是并不外向,也没有力气扛着笨重的摄像机到处跑,而且刚毕业那会儿国内的文学环境有些单调,新闻出身的文清自然没有太多专业性的发展。

好在,由于性子稳重、表现良好,也就被分到管理层,深受领导器重。其实文清也明白,这与自己的家庭有分不开的关系。正因为如此,文清工作时十分认真,不愿给家人丢脸。文清办事负责认真,单位什么大事小情都需要她,领导也有意培养,同事们家里、单位有急事能帮忙的也都是文清。

文清的领导,也是出版社的总编辑,大家都称呼她孟总。孟爱茹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叫她孟姐,后来当了总编,大家叫她孟总编,现在改叫孟总。

原来的文清,大家叫她小安或文清,但现在叫文清姐。

女人老得快,这是孟总常说的一句话。

孟总器重文清,所以把这事交给文清处理。

她一再嘱咐文清,要多多配合陆大律师的工作,一来为出版社着想,二来她想再观察观察这位年轻有为的青年。

孟爱茹第一次见到陆杨的时候,就有把自家女儿雅迪介绍给他的想法。

不久之后,她带着女儿一起和陆杨吃过一次饭,当然,席间还有出版社的同事和律师事务所的其他律师。

那次,虽然两人并没有直接接触,可女儿回家后对她说,妈妈,这次靠谱多了。

雅迪是孟爱茹的独生女,二十五六岁,长得很是漂亮,也刚从海外归来。她原来有一个外国男友,但是领导孟爱茹是老派作风,绝对不让性子叛逆的女儿嫁个洋人。自女儿从外国回来就开始四处寻觅金龟婿。

前几天与陆扬几番交手,非常欣赏,决定再观察几次,然后介绍他们两个正式认识。

这么晚让安小姐拿一趟材料,陆杨本不愿如此叨扰。

但是,奈何第二天就要出差,而手中的材料漏洞太大,所以,踌躇半天,还是给拨通她的电话。

陆杨从小和父母的关系很生疏,十六岁之前同祖母在国内生活,当时父母都已成功移民,在美国生活。十七岁之后,虽然与父母团聚,但独处的时间依旧占据大部分生活。

所以,他渐渐学会一个人面对所有事情。

毕业之后,他更加善于独自生活,甚至已经成为习惯。

加班于他而言,只不过是填补孤独的家常便饭。

03

几天之前。

周五晚上,淑琴照例会带着儿子到文清家吃午饭。

她与文清是一个大院儿长大的发小儿,谁都没有她们相处得长久和谐。

慢慢地,这就是一辈子的朋友。

淑琴在一旁打下手,文清围着围裙,油烟弥漫,蔬菜遇到滚烫的油发出滋滋焦躁的声音。

淑琴压过炒菜的声音大声说道:“你猜我昨天碰到谁了?”

文清问:“谁?”

“阎芝兰,在超市卖茶叶站柜台,老了好多。”

文清拿着锅铲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淑琴并未注意。

文清点点头说:“嗯,你居然还记得她。”

淑琴道:“没良心的女人都不得好报。”然后小心翼翼地看了文清一眼。

文清回道:“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你比我还记得清楚。”

淑琴撇撇嘴,不以为然:“你都装在肚子里不说罢了,还说我。”然后扭着纤细的腰肢端着盘子进了客厅。

淑琴的儿子冉冉看着电视机里的动画片完全是不知世事的模样。

返回到厨房的淑琴感叹:“现在的小孩子可比咱们那会儿强多了,万事不用操心,只知道吃香的喝辣的。”

文清不由得笑了,说:“你说的可是你儿子!”

收拾餐具的时候,淑琴有些按捺不住,又问:“文清,你告诉我,如果哪一天你碰到旧人,还难受不?比如阎芝兰。”

虽然拿阎芝兰比作她最想说的那个人很不恰当,但淑琴的确没底,该不该告诉文清,文清听完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说吧。”文清猜到淑琴心里又藏着事儿了,她也知道这话指的是谁。

淑琴:“亚军告诉我,江浩回来了。”说罢,不再作声,等待着文清的反应。

文清楞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江浩,他回来了么……

她没想过他还会回来。

八年的时间,断断续续听说,他在上海当了老总,经营一家房地产公司,这几年一线城市房地产发展神速。他真的出息了,娶了妻,还生了孩子,幸福美满。

她曾幻想过,如果某一天两人迎面相遇,是否还会打招呼,亦或是坐下来聊聊这些年的变化。

但文清始终明白的是,八年时间,她已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有时站在镜子面前,她都觉得,那个镜子里的女人陌生遥远。

岁月的洗练是残忍而无情的,留下许多深刻的印记,物是人非,面目不清,所以,即便相遇,他是否也会无法辨认她。

不能确认,不敢相信,也许擦肩而过。

淑琴性格泼辣爽朗,与其名字之义截然相反,平时更是大大咧咧、言语刁钻。

但这个事情,她斟酌了很久,应不应该告诉文清。

她听到文清一直不语,心里也不是滋味,悔恨自己到底没有狠下心来把这事儿压下去,只怕现在又触到文清的伤心处。

淑琴温柔地碰一碰她,柔声说道:“可能周末大家会聚一聚,你要是不想来,我就说我忘了告诉你。”

文清只是沉默,她害怕,心里却像蚂蚁咬蚀般地想见他。

遥远的回忆像昨天才发生的情节又在脑海中上演,扰乱思绪。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觉得有些东西已经不再,过往岁月已经消逝,明明觉得两人似乎已经走向末路,见与不见都是惘然,但还是留存着一点点的念想,像星星之火,一旦点燃,便会形成熊熊火焰灼烧心肺。

文清有些彷徨,问道:“你说,我该不该去?”

淑琴宽慰她:“我要是你,才不去。”

淑琴觉得,江浩如今当真出息了,燕子追着他去了上海,成了他的妻。

现在没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一家了,只怕文清看到会难过。

女人无论在哪个年代,嫁给什么人都是关乎人生幸福与否的大事,有谁能经历几次爱了散了的折腾。

文清如今的生活,是被人们安慰抑或刻意避开的话题。

文清说道:“也是,倘若路上遇见,也许早已经不认识,现在去了还有什么意思。”

淑琴不忿:“怎么可能,你们……”却又说不下去了。

她本想说,你们曾经那么好,怎么可能不认识,但,这,怎么说得下去。

男人和女人不同,有些故事有些情节,男人们心里过去了就过去了,他们是世界上最现实的动物,相比女人看开得多。

男人在意更多的是现在,是当下,是眼跟前儿的现实;而女人,恋旧,感怀,往往可以守着曾经,守着过往活一辈子。

淑琴轻叹,“你想好,这不还有几天时间,好好想想。总之,万事有我帮你顶着,所以不必担心他们说什么不好听的。”

文清点点头。

人心难测,虽然都是一块儿长大的,有的甚至同学了很多年,但年少过后,便都成了极为复杂的人心世界,说什么的都有,更何况,她总是有很多故事发生。

幸福其实简单,就是时至今日还有最贴心的朋友陪着,就像淑琴和文清。

大学毕业后,淑琴和大学里的恋爱对象也是现在的老公,徐明远,一起分配到了国有工厂。刚刚改革开放恢复高考没几届,到处都缺知识青年,国有工厂红火了几年,但下海风潮一吹,大家都开始私人经济,赚钱成了最大目标。徐明远就带着老婆一起投奔了这场洪流,成立了B公司,一直到现在,绝对的有钱人。

更可贵的是淑琴和徐明远两人和和睦睦,感情如初,羡煞旁人。

淑琴下午还有会要开,顺便送冉冉上学,不得不走,但仍旧不放心,毕竟现在文清是一个人自己生活。

临走时淑琴问文清,陈桥东有没有再来骚扰她,文清摇了摇头,说近一段时间好多了。

淑琴点点头说道:“我听说他又离婚了,孩子跟着母亲,你看,短短一年时间都撑不住,烂赌的人就是害人害己。”

“我该舍得都舍了,房子也让给他,没什么亏欠,他来我这里再要,我不给他就是,你不用担心我。”

淑琴说,“对,他要再来你就立刻给我打电话,我让徐明远来,痛打他一顿就不敢再来了。”

文清看淑琴那义愤填膺的可爱模样,笑道:“我可以处理的,放心,看好小冉冉。”

小冉冉回头招招手说:“干妈再见。”

文清也笑着招招手。

有时候,真的很想自己也有个孩子。

本文为小说《不见合欢花》,作者竟言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