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醉 余罪小说…
导读:林如稷发表于1923年的《将过去》现在看来是一篇超前的小说,因为它的小说形式和运用的意识流技巧,比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期高行健等人所谓的现代派实验小说早了差不多60年!
一
得到春意较晚的北京,也渐渐的移入夏的炎威季来了。
若水这一晌的生活,只不过是颠倒错乱的生活。
太阳慢慢的移照到他的卧房死寂的窗上,他还在酣沉沉作迷梦,不过他的一位同睡在以木板为床的朋友H君,已先醒了,总是伸出手向若水的面部有意摸弄,有时或要把嘴对准若水耳际,狂叫几声。
“不要闹哟!往常你睡沉的时候,我都没有闹过的。扰醒我的梦,梦中有......”
迷梦的酣景破了,若水却是还希冀能再眠一觉,继续那酣景,死不肯张开那怠疲朦胧的双眼。用手把棉被扯来向肩部紧塞。虽是在炎威的天气,他不盖被是不能睡觉的。面部移来对着那外用白花粉纸裱糊,而却常放出霉臭,有时还有扰人安眠,偷吸血液的臭虫从那纸破隙处爬出的墙壁。
——我这一次又何苦要到北京来?荒岛似的上海与沙漠似的北京有什么区别?
——昨晚谁请我睡迟,谁请我尽是倒在床板上狂思。谁请我要在夜间拼命吸烟,致这样的懒倦身轻?......
——唉唉,这北京生活,两三年来你已尝过五次了,怎么这次又冒冒失失跑来?你就那样没得强毅的坚守和判断力?你真是一个蠢的动物!你这善忘,善作幻梦,而临时又爱触愁的劣性,自然不会替你负那行动的责任!唉唉,未来时——也许还是一生的未来——的一切热如火,锦如花的希望和幻梦破了,空了,只好仍是剩着你的心里永贮着不能忏悔的隐痛吧!
一秒,二秒,......六十秒,一分,二分,六十分的似梦而未入梦的时间,慢悠悠,懒洋洋的过去了。凄凄离离的像重载的货车走在不平的窄径上发出的声音,已占领满若水弱的心弦。H君已到附近的N大学去上课,虽是他很少不缺课的时间,然而每天总得去一次。若水只一人孤零零,苦伶仃还睡在两只单条木长凳所支的床上。
从枕上眨眼向上和往后射视,便可看到靠他们共头枕睡的板墙上,有一张时髦流行的一幅石印五彩的没骨画《春浴图》。
淡丹色的桃花衬以石绿嫩叶,从画片上所绘的窗上可见。那一位鸭蛋形面庞肌肉腻柔如出水芙蓉的她,只披了一件浅浸草色的浴衣,那浴后娇懒无力的柔态,能表现出几分。
似乎这一种春意溶溶的浓意,兰汤馥郁的芬香,已把若水向H君借榻的房内也撒漫和融散得有几分春意,还似乎那种特有的肌肉沁液香汗,已点点滴滴到若水的头上。他这样的吃力凝望之后,灰的脸上也露出七分满的微笑,被铺盖掩着的身部,也很缓和而渐渐也娇无力起来。
若水此时只好把头部闭目下垂,耸臀起坐于枕上,背紧贴壁,把两只手交叉抱着后脑,掌心贴合于蒙茸如鸦巢的已有十分之一灰白的发上,再使力把手之腕拐骨互相把前额夹着,作放浪的沉思状:如此,咬紧牙齿狠命忍耐过几分钟之后,渐恢复安适,凑气欲涌干咳几声,才身部向外弯压,尽力伸出手在床前一张方凳上掇取一只劣质香烟,半身露出被外,坐在衣服和睡枕混杂不分的床隅上,悠然而口嘘的慢吸起新燃的烟。
一口两口的微黄的烟喷出之后,焦灰有些已坠在床上,到他摔去烟烬时,又附带向以瓦砖铺成的地上,吐了几口酽痰。
这一间卧室的窗外,尽接着就是一个小小天井,左右毗连几间房屋,也是这家公寓供给学生住宿的房间。天井里,不要说是一根青草找不到,还有许多堆积的泥土,渣滓。禽群有时也在隔壁的一枝很巨的树杈上干啼叫几声,绿叶也有时伸过头来向这边俯看。卧室的窗上,不同色的纸,糊在那粗细不均而灰垢布满的杂乱格子上面,正好像一副瘦死的尸体,只有惨色失润的皱皮,包在那如乱棘从荆的枯骨上,有时风吹过,窗上簌簌作响,更像活尸的惨笑和呻吟声。
送报者来了,从门缝进时,若水在床上沙沙的声调喊叫:
“递过来哟!”
很欣悦的两手把报纸摊开,忽然锐利敏感一种说不出的苦痛,觉得似有万缕悲戚齐集于脑:
——群兽野斗的状态,......惨苦的哭声,......戚泣的呼吁曲,......强兽得食的酷笑声,......
强制住脑血管胀痛,垂头丧气的忍着激剧的震荡,痴白眼,盯射在报纸上面:哦哦,每个黑字和字隙白纸也都似乱摇起来......
——哟,无数的活尸相搏,......
——哟,一群骷髅跃跃欲动,......
——哟,密聚的肥蛆蠕蠕互挤,......
若水已经有些神昏昏,意乱乱了。
——国外转电的题目一晃眼过去;
——紧要新闻的题目一晃眼过去;
——社会新闻的题目一晃眼过去;
慢慢地失神翻到报纸最末一版看了两段广告,又才下细用心去看电影院和大戏院的剧目,把一个一个角色今天所演的剧名看完之后,H君已经唱着时髦戏词,一步三跳的跑回来了。几番的催促,几番的斗嘴,若水才慢慢地伸懒腰,打呵欠,把被盖推开,忿忿的离床。
起来以后,洗完脸,吃完饭,又做什么呢?
这时房内,又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若水,饱食之后,无所事事的若水。静寂了。
左右房虽尚有未出门的,不过彼此从来没有一次通过闻问,在街上互相遇见时,也是彼此心知同住一处,然而也不招呼。虽是街上此刻有种种声音达入若水耳内,邻房也随时有谈话声和碎破的歪喝声发出,日光移来正晒,蓝云幻伏,这都不与他相干。他只时而痴坐在椅上对着手上夹着燃焰的香烟微笑,或是对着镜子看自己瘦削的面庞或狂搔乱发,时而取出一本草稿东一页西一页的涂画几行,或把一叠几十张的信笺写污过,而仍是一封想写的信都没有完工,时而任意不选择拿一本书册,倒在床上睡觉略看。
——离上海一月,暮春时来的,而今,已是夏的初令。转眼炎威季,四时正在淹忽的代谢呢。
——我......我,仍是这样刻板的度日......
他不愿再如此的连续想下去,只捶了床板几下,同时积灰跳跃起来,又使他呛咳。
偌大的北京城,若水并不是没有朋友,他实在闷不过的时候,总是跑到附近N大学的一个寄宿舍去,因为那里面住的朋友很多。
“抽烟!”朋友甲君说。
“吃过饭没有?”朋友乙君说。
“昨晚A戏团戏很好!”朋友丙君说。
“这几天政局变得太厉害。”朋友丁君说。
“......,......。”朋友X君说。
二
火车是如何的在颤抖......上......下......起......伏......倾......斜......
若水脑内如何的在颤抖......上......下......起......伏......倾......斜......
他觉得瞬息间有一种灵性的幻感窜入脑内,由这样而想捉住它,更想把它拿来压在纸上,——不如此他终不快意。倾...斜...囚笼似的三等车中,电灯只会吐出似烟之光,都很不适宜于写字。才用左手拿着日记本,右手很吃力的划了一笔,却早变成九曲线纹,只好仍是囚在自己心里,因此,愈是觉得颤抖......上......下......左......右......倾......斜......
................................
这是一条蛇,赤的,绛的,菜花色,灰白色,......圆长。蛆条......
蛇,载着迷惘,悲愁,含着似陈酒发酵的积郁......
走向那被蛇所认为仇人,人类中之一部分复仇。
曲行,匍匐......
......蠕动......潜行......在蠕动......
凄凄雨......
——去呢......
梦中的呓语,方锥的——有一个整的,......
复仇!复仇!
——站在房子下的人,哦,——站在底壳下的人......
同臭虫一般大小......同天,狱的天一般厚薄......
腥恶......不是......生鸡蛋一般的腥恶......
................................
若水把这灵怪的幻感囚入心内,立即觉心里忡忡不安,一会更似有一个东西在前胸爬行。似咬噬作痛,几乎晕仆......
用手在胸前去摸糅,只感触是冷冰冰的......
他这一次由上海再到北京去,纯是一时情感的冲动。
春之季,终日无事喝风泣雨的天暮,含着末期的愁郁,日日罩在他向一位父执借居的房内,他在上海,昏昏的过活,一天到晚只蛰伏在那书籍乱堆,器物纷杂的房内,实在有些厌倦这样平凡只吃饭睡觉的生活,兼之丝丝苦雨夜夜在他耳际絮聒,他实在,实在有些不耐烦了。
“我要逃,逃出这,这荒岛!”
在若水还未定准这次到北京的前两夜,已经是人尽入梦,快天明时候,他尚在枕上翻来覆去的想,想逃向哪里去。两眼只瞪着灰色在外的窗上,有些寒气向他包围而来,——仿佛窗外有女子哭泣声,惊喜而疑虑:没穿鞋,没披衣,飘荡荡,神恍恍,已看见那是一个红衣女子。伊正像他平日在神怪小说书上看见所描写的缢死鬼一样,不过确实没有那样令人生惧。还正在拭着比珊瑚、赛朱砂还红的泪,用那如正午的红海水波似的眼看着他......
——吻,吻着,吻那像西藏产的红花似的发,......
——吸,吸着,吸那如马来群岛上的人嚼摈榔流出来的唾......
——挣扎,挣扎......
——颤......颤......
把他颤醒了。挂蚊帐的竹竿正在打抖。蚊帐上也浸了一些唾液。自己的手抓着头上一樶乱发。窗外凄凄然在下苦雨。愣了半晌,用脚去四周摸探,被盖卷成一团围在身边。似惊怖,似怅怨在冥冥黑暗中低语:
“虽是梦——我是怕春归去的,我要在北方寻春去!去,去,寻春去!”
其实,他这样烦闷于春之网,自己是不知道。只尚以为这是新生之季,而确又忘去这是苦雨啜泣的节候。在他以为锦绣的春,在北京此时尚还留得,所以才打算又去那因在冬季看不惯萧索,从上海跑回才不几月的北京。这又是他忘却在两三年来,僕僕于南北之间,已不知多少次,而哪一次不是在上海以为一到北京,或是在北京以为一到上海,便可整饬一切,改变生活,重鼓起已消失的勇气来从事一切。但哪一次又是能如他想望,还终成昏昏复昏昏罢了。幸得他已久不在学校读书,家庭又隔得很远,可以仍他意志无羁之马,或从坟墓去逃出能活动的僵尸。
若水决定到北京之前第二夜,他跑去看一位新从日本回国住在上海T书局的朋友G君,谈了一阵他们遂在一家饭馆去吃饭,同去的有T书局的G君和D君,还有一个是新从北京某学校来上海作春假旅行的L君。这一夜大家通是喝得酣然大醉,那L君还几乎醉死,是G君和若水扶他回旅馆的。
此时沪宁夜车正在冒雨前驶,车窗外是一幅黑惨之帷。在上海上车时已很拥挤,幸而若水在车内遇见一位同乡,也是往北京去的,他们各人都只估得尺余宽的窄板车椅,背互靠背,又有凄风砭人,都各哑默相神秘望视。若水写字工作失败之后,更觉得无聊,车内又十分嘈嚣,他很想同那位同乡谈话,因懒于高声说,也就中止,只好回溯到昨晚喝酒时情景。
“唉唉。我这两年的光阴,大半是消没在旅途上,一年来往于北京上海,已不知多少次,去年夏天本想变换法子,跑回四川去,却又被战事阻着,只进了菱门,仍没有回到真的童游之处。”
已将醉去的G君,截断了若水的话词,含着冷笑说道:“这是‘狂奔’!这正是你的‘狂奔’!......”
不善喝酒的若水,也许此时虽在车中,而昨夜的余醉未解,心里想到这里,有些神秘的怅惘,忽然自言自语起来。
“狂奔!我的命运......”
脸上有些羞红,很自惭的,忙用眼去侧看那位同乡。正似莫名其妙神秘的望着若水出神。
“我‘醉’还没醒,昨晚大醉了!”若水故意遮饰他刚才疯人似的呓话,装出笑容向那位同乡说。
那位同乡很勉强同若水敷衍谈话起来:“你觉得疲倦?真没法睡觉!”
“我还不觉得疲倦,只是心里有些跳跃。”
“你这次打算到北京去做什么呢?”
若水仿佛受了骤寒的侵袭,心里冷冷的,身上微颤,很久才慢慢说:“没......有......目的......”又羞惭的忙改换语调:“......只有临时再......”
两人均又含默在车外抖动车内沉闷之中。车已快到南京,已是将天明时,外面的密雨尚在飞坠,静听中可辨出萧淅淅的颤音。
车内的人差不多均互相枕椅入睡,他们因占的地方太小,只好仍无言危坐着。很久那位同乡吞吞吐吐的向若水问道:“你近来怎么这样的奔走南北,又不是政客先生们?”
“......”若水喉内嗫嚅了好久,才淡然的回答:“这,这没有什么!”
车到了南京后,他们在江边换上轮船渡江过去搭津浦车。
雨仍是没有停止,江心的清晨,异常凄冷。若水倚着渡江轮船铁栏,周身在发寒痉,两眼只注视着被风卷起汹涌的江波,痴痴的出神。
“何日命舟咏言归?”
有人打一下若水的肩头,他失惊的回头去看:那位同乡正神秘的指着长江上游,烟雨漫封处,怅怅的说。
“何日命舟咏言归?”
若水心里有些凄恻起来,也随着同乡手所指处,望了一下,垂头丧气照同乡的问话说了一遍。忿忿地把一支新吸的香烟,不假思索抛入了江内。
三
这个地方好像蚁穴,因为有不少蠕动的黑团;这个地方好像蜂房,因为哄哄闹声充满;又好像粪池,因为杂种臭味蒸腾。
若水,H君夹坐的中间,有一位肥头大耳而面上凹凸不平的Y君,他是在T埠一个学校读商科的学生,有事到北京来,也住宿在若水来北京后已住宿有几月的H君处。他们前后左右,一排一排的细而长的木凳上,都坐满来看戏的观客。
得到春意较晚的北京,也渐渐移入夏的炎威季来了。对于那颠倒错乱生活厌倦的若水,近来也是仍在昏雾之中。
若水由上海乘火车到北京,刚一出车站时,心里已十二分惨淡。他已似觉得这次又要失望,不是他在上海未来时所怀想的北京了。走出车站,看见穿撞来去如蚁的行人,齐跳入灰沙包布的北京,一切景象,仍与他几月前所见的北京一样,没有带上几分溶溶春意。那位同车来的同乡,早已在和来车站接待的朋友欣欣地握手,絮絮不绝笑声大作谈话。只有他,茫茫然,漫无所主的在车站外,街心上痴立出神,看不惯别人欢乐的若水,慢慢才鼓起勇气跳上一架洋车,做出高傲自得样子,没有和那位同乡作别。
“先生,拉到哪里去呢?”
洋车夫走了几步,问他地点,犹豫了好一阵,才叫拉到在北京比较有一分性情相合的朋友H君住处。
从荒岛逃向沙漠来的若水,那样昏昏度日住过几月之后,是一点想沉醉于春之网的期望都没有达到,而从前几次在北京时肯跑到去找女人取乐的地方,也没有去过,.....这是一则因为H君虽然性情是狂放不拘,但却有一种青年正毅之气,使若水对于行动自知检束;一则是近年若水一切勇气都已减少,对于任何事都取放任作为不关紧要,兼之那种地方,在前几年又曾使他伤感过几次,所以这次就有时走那些地方路过,也警心悔怨决不稍动心。——一天到晚只在房内时作种种幻想,无聊过口罢了。
H君与若水只能谈不关紧要或笑谑方面的话,若一谈到正事,两人每每争争吵起来,因为各人均有一种强的自信力之故。他也知道若水住宿在他那里是很可怜,很孤独,所以这一夜特约Y君来伴若水看戏,在H君还是在北京第一次看戏。
“若水。你近来怎么这样瘦,精神也像不好,意志消沉,从前爱闹爱道长争短,现在只是死呆呆不爱说话?”因为台上起首几出戏总是没味,而此刻瓦斯灯也还没有十分发亮。他们坐在观场中后几排,也很吃力看清楚台上人物,所以Y君想借此时间来和若水谈话。
若水很为难的,还没有想出话回答,H君早已抢着含冷笑的说:“他是自寻烦恼,想学贾宝玉无辜寻愁觅恨!”
这样滑稽的讽刺连若水也忍不住发笑,脸上却有一点泛红。
H君更得意进一步说道:“他喜欢颓废,你看他近来作的小说,通是引诱青年堕落的,——我们应当攻击!”
“我是无病呻吟!你攻击!好!”虽然H君那样词严义正的,若水却已很气愤,冷冷的回答他。
好!——好呀!......
观客们对于台上,演着的赞彩声和锣鼓兴奋的夹奏声,把他们几成争辩的谈话截断,而大家遂聚精会神,眼耳并用的领略今晚最好角色所演唱的戏。
“多稳重!大家闺秀......”Y君以指敲那同坐凳广窄相等,放在面前用以置放茶具和果碟的木几,是在赞赏一个只约有十几岁的女伶,因为伊是着素装饰演一个失母的孤女,并且没眼泪的作哭态正在细唱。
“哈哈!错不了!”H君也得意忘形的夹笑附和别的观众大声呐吼,连颈脖也伸直而红胀。
戏快完场了,若水咧嘴苦脸的随着H君和Y君一同挤出戏院。在北京住过两年的H君,还没有住在T埠而常来北京的Y君对于伶人熟悉,所以H君高兴之余,一面走一面遂向Y君探询那位被他在北京第一次观剧所赞赏的女伶叫什么名字。
“真好!叫L.Y.F。才十几岁啦!”
走到较清净的条街上,若水听到Y君衣袋中琅琅发声的表响,遂要过来一看,刚过了一点。他们在归途中的谈话,多半是关于L.Y.F的,只有若水仍是保持着缄默少说话的态度。
“在北京非看戏不可!”
喜欢极了的H君,这夜里曾那样反复的说,是对自己从前介洁自守,失了许多看戏机会有些言外可惜之意。
大家都快入梦了。
“L.Y.F!”
“哎呀,我的L.Y.F来了!”
H君和Y君不怕炎热,互抢被盖而互乱声叫喊,有意打扰若水哑然不语睡觉的意思。
然而终于为若水所战胜了,鼾声已开始,若水反不能入睡。
黑蜮蜮的房内,只窗上还有一点异色,蚊蝇时在若水面部打扰,他虽是想照往夜成例辗转反侧,而那回旋余地,已给肥躯的Y君占满,他只好张开那朦胧的睡眼,强自制忍心内的烦焦。
静静的,清清的。
其实很嚣闹,何况有交互的卧酣声,蝇蚊鼓奏催眠曲,想伺人入睡而大嚼,虻蚤扰游于全身,但若水却感觉得是静静的清清的。
何等凄凉冷淡。
房内热度确是尚保存着日间的阳威,更兼是三人共卧一榻,但他只觉得这是凄凉冷淡。
背上似有冷汗在下溜......
——这不是夜间,正是无所不容,蕴藏不尽,如火如荼的白昼。
——我的观察所得,处处与他们相反,涂着厚粉如白垩似的面庞,突着厚唇走路时故意做出古松当风的姿势,他们反要击节叹赏?
——繁华的首都,我总觉得是沙漠,......锦绣的宇宙,我总认为是悲哀的结核......
若水脑内虽是充满了颠倒错乱的幻想,然而他却已翻身起床。在冥索中摸着一只香烟燃吸着,注视那一点烟头上星火,身立在黑暗包围于上下四方之中,以待天明,但此时却正是漫漫未央的长夜,床上虽有酣声发出,远远处却没有鸡鸣声。
四
凄雨下了......
啄剥的门声敲着......
“不要开那门啊!”
“不要开那门啊!”
“这是怎样一个黄昏,我不能述说,不能够设法形容出来。只要是你有一次曾在一个很古旧的寺庙居住过,那个庙离各方面通达的城市最近的也有几十里,位置却在半山上面,虽是有羊肠迂回的曲径,有丛林蔽荫着阳晒,由那窄路可以通达入庙,你在那里是为避暑而忘却秋令已来,或是为养病而去。空寂寂的一间禅房内,——也有些寺僧同在庙内居住,但他们绝少和你脾胃相投,就有时你想同他谈话,他反嫌憎你妨扰他出世的静修,只要你每月把应付的住宿钱给他就是了——,窗外有几株绿玉若的芭蕉,或一些不争气爱先槁凋的杂树,室内光线只要你曾到过采石煤的矿穴内就可以揣想到。在阴雨暗晦,空气潮湿的天时,乌沉沉的厚云把佛殿前阶下的菌苔更映得幽绿,借古椽作巢的禽鸟,也要有意来戏侮你,陆续从旷朗的外面飞回,喈喈唧唧婉唱来扰你。你懒懒而觉得无聊,倒在床上和衣假寐。或是取一本你平日爱阅的书册混混,甚至把你从寺僧那里借来的禅经也拿来闲看,但萧淅的雨声却于此时开始了,凄风就像专为敲你那原来已是千孔百补的窗户,同时你在那书梦幽酣中仿佛迷眼朦胧曾见过的黑帷也渐渐的下垂,你身上很是发冷打寒痉,甚至牙齿咬紧了被角,或者你虽忿气起来点燃一盏用植物种核榨取作油的灯,但那时只有静清淡漠的大气包围于你上下四方,你心里也反转觉得嚣闹不安,这绝不是因为你听到外面落叶的辞枝曲或寺僧们夕祷诵经和梵铃及木鱼声的缘故。
你总疑心有人来过访,或者你已知道那时风雨在作祟。但无聊的慰藉,期待之情,却只是激动你心里不耐,厌憎,甚而焦索,悄语:
“这样时节来敲门的,决不是怀善意的......”
只要你一想到这里,或许你更要恐怖,戒惧,强烈高抗呵斥的说:
“我绝不能受你黄昏的来客,不是幸福之神的诱惑......”
平时你如有爱哭泣的癖性,此刻绝对忘了再发,平时你如喜欢呻吟,此时也绝对不会敢再嘘气作声......
“......我近来正好像一直鸵鸟。
那鸵鸟,你总可以揣想到的:它见人把它追逐得太厉害了,就只会把头藏在土穴内,在它以为不能再看见它,就可以当没有事,不要紧的了......”
这是若水从北京搬到离那灰色都城有三十五里的香佛寺,后来几月写给H君的信。信面上还写一句龚定庵词:“秋味黯然长”。没有写发信地址。
他从北京撤到这样荒僻之地,虽是在夏季,却不是为的避暑,即是他常有那脑头血管胀痛的惯病,也不曾想到借此来调养。
怎么他愿意舍去北京?
——要照他平日那一种昏惘动作来看,是绝对的窥测不出,就是和他比较新近,日夜同处的H君,也是在他宣传于朋友口中失踪及月后才授着他这一封突首突尾含糊其辞的信。
“失踪的疯人,尚在人世......。”
他的朋友现在这样的传说。
只是在他在北京失踪的前一夜,他曾和另一个朋友在一个小酒店里大醉。——那时他在Y君回到T埠去后,觉得仍与H君过那刻板日子没趣。因为H君虽是大宣传看戏是宗旨后,只同Y君和若水又去过三次,Y君住了几天赴T埠去后,H君因为同若水去看戏总是看见他苦脸似的也就不愿再去,所以若水遂另自想法过活度日。H君是不喝酒的,他就只好去找别的朋友了。
星月满天,从那有条在北京算是较热闹的B街,一家客已渐稀少的酒店里,醉阑珊,步迹偏倚的走出两个青年,里面有一个身材较低的便是若水。
那时已经是快到次日的晨间两点钟,以夜为昼的北京城,也顿现出一种凄凉景象!虽是在盛夏的暗间。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互相挽手疾行。在北京那些较僻一点的街道煤油的路灯光线是十分衰弱。他们各人的寓所,都在城东偏角上,离黑牙高耸的城墙不远,不但那一带荒凉,并还有许多没给房子占满的空地,有几个骷髅状的砫痴呆呆看那夜之过客。
冥索中撞过几条小街窄巷之后,两人似乎对于当前那片荒境起了戒心,更屏息而疾趋。看看快到了若水的寄寓时,他默默中似感触到一种神秘的感觉,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影子,在浸灰之光下的映影。
“今晚比较还算喝得痛快......痛.....”
“要是你以为还不算痛快,明天我们再约几个朋友来赌喝十斤!”他的朋友误会了若水的意思,醉沉沉,气忿忿的说。
若水望了一会云海,漫无所主的说道:“哦哦,明天——好个明天,我要当哲学家比喻乐观主义者的那鸵鸟去了!”
他的朋友在当时没有想到这就是他要离去北京的别语。
若水却于次日天刚明时,连H君也没有通知,就撤到香佛寺租一间房住下。渐渐气候由炎威昏移到凉秋来了,在北京的若水朋友们,没有谁知道他究竟在哪里,死了或是怎样,久而久之连失踪的传说也渐减去。只是大家赌酒时少了一个劲敌和H君晚上一人睡觉有些孤零零罢了。若水也没有想起要回北京的事。他真是以为此地太安适,大可修身养心,那就任日子一天一天在香佛寺过去。
每天,也不过是日则游山,夜则酣卧。
哦哦,秋总是追踪盛夏而来,在已是若水该潜居寡出时候,日间也不游山,终夜只是失眠了。更随时不辨辛苦的跑到离香佛寺好几里,在寺所踞的那匹山脚下,只有孤零零的一家供给农人们沽饮的一家小酒店去,买几斤数月来所不曾喝过的苦酒,偷偷摸摸地隐避寺内和尚们,拿回静如古冢的屋内独饮。
间或,在一月前间或,去参加寺僧们的早忏晚祷,也从不再去。以前学会熟记的几句禅门日诵,也忘来一字不能忆起。借来的经册,早已冷搁在杂乱的桌上。梵金令或念经声,只要一入耳,他便去联想到北京城内他曾去过的各戏院的鼓乐和奏声。尤为奇怪:从前为H君或Y君所赞美而他却心中暗暗反对的女伶L.Y.F.的影子,常在他脑内摇晃。只要一摇晃,他一人在房内便也如和尚们在佛殿上一样,双膝不自主的下曲,低首诚心合十拜。现在他要是观察:涂着厚粉如白垩似的面庞,或可称春的西子之面;突着厚唇,或可称如樱桃样的樊素之口;走路时故意做出古松当风的姿势,也定比公孙大娘舞剑姿态好;尤其是无泪而哭,才是真真的悲伤,哭而细唱,才是真真的哀啼。
近来他更常有恐怖时代,便是黄昏凄雨下时。他的戒备,只是闭门喝酒壮胆,或是裹在被盖,噤若寒蝉,蛰如冬蛇。但有时他总疑心有人在敲门,或许不是人,是那最后幽召的黑袍神使,所以他只好在内悄语:
有时勉强壮起胆来呵斥:
“这样时节来敲门的,绝不是怀善意的......”
“我绝不能受你黄昏的来客,不是幸福之神的诱惑......”
前几天就缠绵的下雨,他不能再去买酒喝了,心里在黄昏时异常恐怖,因没有东西壮胆和使他能暂忘一切入梦之故。所以他很战兢地把近况下细描写,寄给那接到他这封才知道他尚在人世的H君。当他写信的时候,室内外确是这样:
五
这里,有美酒,有肥肉,有香烟,有女人,有......。
几间矮小的瓦屋,屋上有薄雪,连毗连几各屋上均是像用白粉新饰过。屋的破朽窗上,有灯光懒懒地漏出。屋前几棵满头带孝的槐树下,有一个衣服破旧的中年男子立着,面上现出二十分钟粗俗气和凶恶气,不停地向左右邻舍探望。尖锐的目光,连这一矮屋屋尽处的雪铺平的大路也能看见。大群的素蝴蝶只在他肩上扑来扑去。两匹小驴,被拴在门前阶上,不住地喘处浓的白气,是因它们刚才驮着雇它们代步的人,从那半山上的香佛寺跑到这山下村里来,过于劳苦之故。
屋内灯光自然是只有三分亮,加以门户紧掩,已在黄昏时,自然有些黯黯然。空气因为那一架大砖卧坑内已烧着煤球,尚还暖和,只是有些沉闷和发霉臭。砖坑上,坐着一个中年妇人,虽是装束带些山野气,脸上突出的肉不粘铅厚的粉,却还有点媚态。她正似起似坐,似羞似惊,用那一双粗眼眶小黄珠向刚进来的两个人窥看。尤其注意看是两人中除去那肥圆秃头的香佛寺和尚是以前就认识的外,那一个痴呆呆站着,中等身材,身上似因刚才在下山时受了风雪有些打颤,瘦瘦的灰白面庞,穿着城市上很入时的衣服的青年。
美酒,肥肉尚在厨房内,只要房内有人开口吩咐,那立在房外的男子,自然会去荡热和弄好搬进房中。劣质香烟也正卧在那虽未漆饰过,却已给油腻上乌色的四脚木桌上,呆呆发笑。女人已若喜若怒,若言若静地站了起来。
“先生,坐呀。”那个面上放黄油亮光的中年和尚,向着那位住在他们香佛寺庙里,近来似狂若疯,在今天早晨,苦苦哀求他带他到这里来的若水说。
“先生,坐呀。”妇人有一点羞涩,和声下气的对着若水含笑说。
若水恹恹地,不发一语,勉强坐在近桌侧一张长条板凳上。
和声也走过来和若水并坐下,把嘴放近若水耳畔,低语:“就是她——两块钱一夜,菜钱一块。”
“一夜!”若水有些惊愕怖惧。
“你嫌贵么?比京城里二等还便宜。”
那和尚有些不耐烦神色,似乎有点看不起这位惜钱的若水。妇人知道他们耳语,是有关于她的,故意把脸背过去,却不住回头偷看若水神色,连续向和尚努嘴。
“......”
若水沉吟迟疑了半晌,才续说道:
“贵倒不贵,只是......”
“不会的,乡村不是熟人不行,保你没病......”
“不是,......”若水垂头丧气的说。
“人老一点,却是......”
一瞬间,那若水似曾相识的红衣女子忽然在昏惘的眼前......
——吻,吻着。吻那像西藏产的红花似的发......
——吸,吸着,吸那如马来群岛上的人嚼摈榔流出的唾......
和尚看见若水只是痴痴不答话,身上发抖,闭目像在思索什么,又凑近他耳畔说:“更不必虑,乡间没人干涉这些——”
“不是,也不是嫌不好,怕出岔子,只是——”若水胸前很刺痛,说不下去,严眼中要流出泪来。
“怎么?”和尚很不愿的神色,大声说了。
若水也是很坚决地,站了起来,大声说:“我要立刻回去!”
妇人同和尚均吃惊而失望了。
“钱,我午前叫他们预备的酒饭......”
“我给,这里!”若水气忿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钱,摔在桌上,铿然一声,连屋外立着的男子都惊了一下。
大家哑默着。
妇人身上也在发抖,眼中要爆喷出火来一样神秘的看了和尚一眼,和尚气忿忿地走出房外。
“这干什么?大雪,住一夜......”
若水刚要也开步出去,忽然一种浊香和一股热气从他颈后传达于全身,沸如火的肉手抱着他两腮,周身的血沸腾,连身内所有的水分也沸腾。
——颤......颤......
——抵御......抵御......
——“你不要走!不要!一夜!只一夜......_......_”
他的耳畔有一种哭的音调......正胸像有蠕蠕的东西在毒咬发痛......痛......颤......屈伏......抵御......屈伏......
——“我要成缚在断头台上的囚犯......绑在十字架下的罪徒......”
桌子倒仆了......灯摔破了......
——唇快相接了......颤......颤......抵......
强烈的火焰......抵御......骨头骨节都暖熔得要化烟了......
——吸吮......舐......吸......颤......抵御......
强烈的波电......挣扎......骨髓骨沙都快泻出来了......
——挣扎......挣扎......
——甜......软......浓......热......星火......闪......电......
屋内全变为暗境,声音异常的杂乱,挣扎,挣扎,若水似才从冰窖里逃出来一样,周身发冷,冷不停地又打冷噤;又似才从火穴内逃出来,胸前只是狂跃,喉间涌气如热潮起伏。颤,颤,连头发也在打颤。
有美酒,有肥肉,有香烟,有女人,有......,有悄声在厨房内叹气的美酒,有热热地在锅内发跳的肥肉,有倒仆在地面被蹂躏的香烟,有哭不成声的女人,有......的屋外,街道上,雪面有厚的斜乱错杂的脚印。驴儿正在长嘶。中年男子正在发呆。
“唉唉,得勿是在梦中!”
“......明知同药一般苦味,我偏要向腹中灌饮......”
颤,颤,两旁的树枝在颤。
接,吸,接,吸,白蝴蝶在双双接,吸。
挣扎,挣扎,黑幕之下的爬虫在抵御,在挣扎。
夜已是四合,乌沉沉,昏雾雾中间,只有风哭,雪笑,植物们叹气,蛰虫们寒噤。
一种杂乱疾跑的沙沙声,和似喜似悲,一种回旋的声音,在从山下可到香佛寺,又可到北京的大路上,正交互着徘徊着。
“我是成了Criminal(法律上的罪人)?”
“我是成了Pe'cheur(道德上的罪人)?”
“我是成了......”
尽徘徊在那三面通达的歧路上的苦海,忽然被骤寒把他快冻倒在路上了。只还在如断如续地呼出低弱的热气......
“我......”
“唉唉,我......还是......去......当......当那Autruche(鸵鸟)......”
1923年5月16日 北京
作者简介:林如稷(1902~1976) ,1921年至1923年曾就读于上海中法通惠工商学院(即上海中法工学院),在校期间,林如稷作为发起人,与陈翔鹤、邓均吾、陈炜谟、冯至等人在上海成立了"浅草社"(后更名为"沉钟社"),出版以《浅草》为名的文学季刊,由林如稷和陈炜谟主编。期间,他创作了大量小说、散文、诗歌以及一些翻译作品,其中小说《将过去》后来被鲁迅选入由他所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1923年自费到法国留学,1936年翻译了法国作家左拉长篇小说《卢贡家族的家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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