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摩西

蝙蝠侠这个角色被归类为超级英雄,但实际上是最没有超能力的英雄。

马特·里弗斯这版《新蝙蝠侠》,仿佛是对蝙蝠侠作为超级英雄身份的一种回应,将超级英雄的设定压缩到了最低,极度黑暗而腐朽的哥谭市设计或许有感于当下世界的彷徨沉沦,这里的蝙蝠侠又以强烈的黑色风格形成了一种极为自然的精神回归。

高度工业化的电影制作与高度娱乐化的大众消费将超级英雄塑造成了理想化的救世主,为观众打造一个诸神守护相安无事的世界,甚至暂时给予911之后的逐渐动荡的欧美社会心理强大安慰。而当世界在恐惧与猜疑中逐渐走向不安和恐慌,从对于蝙蝠侠作为超级英雄身份的认知出发,导演将蝙蝠侠还原成了一个“异装侦探”,潜伏于哥谭暗处去发现并惩罚罪恶。

所谓蝙蝠侠,只是一个异装的侦探,正义的动机不难理解,但面对要探寻的真相,为何要异装?

面前的世界过于黑暗,他要潜藏在暗影中,或者,化为一种暗影。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回以凝视。

毫无疑问,《新蝙蝠侠》对于黑色侦探片的源流做了最大程度的努力回归,开头市长被杀,接着,主角第一视角的叙述就开始了。

我们所熟知那个富家小男孩在父母被害之后,要面对恐惧、成为恐惧化身来对抗罪恶的故事。但这部《新蝙蝠侠》对于这种英雄成长的经典叙事并不感兴趣。

几组犯罪镜头的交叉剪辑,蝙蝠侠目击罪恶时的旁白,然后在幽深的黑暗深处,随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主角以一个异装者出场,镜头转到侧面,远景,高对比度如剪影的动作戏,简单直接。

相比一个正常人成为超级英雄、并不断在双重身份里上演好戏,马特·里弗斯的故事从布鲁斯·韦恩已经依赖于异装成蝙蝠侠而存在开始。异装亮相之后,就迅速开始进入侦探角色,开始调查市长谋杀案,在谜语人以诡异而极端的方式不断提醒下,蝙蝠侠与戈登局长联手揭开了官员、警察与黑社会利益勾结的罪恶真相。

所有罪恶,都是蝙蝠侠的对立面,而谜语人在这里设置的最大的谜语,是蝙蝠侠其实是罪恶地图的一部分,蝙蝠侠身陷迷局而不自知。蝙蝠侠面具背后的布鲁斯·韦恩家庭的黑暗过往与悲剧,勾起了哥谭的欲望与罪恶,谜语人设计谋杀并不断提供谜语信息,蝙蝠侠寻查真相的同时,也遭遇了对于自身动机的强烈怀疑。

对应蝙蝠侠的“去英雄化”,谜语人擅长的智力游戏的趣味在片中也被极大压缩。这里的谜语人与蝙蝠侠的镜像关系,让人想起《黑暗骑士》中蝙蝠侠与小丑,但相比诺兰对于非程序正义的镜像式迷宫叙事,马特·里弗斯则用复古、黑暗的影像风格来让蝙蝠侠和谜语人明暗交织中揭开罪恶地图,同时也让蝙蝠侠触及身份谜团。

每一个超级英雄都高度符号化,而带有强烈鲜明特点和标签的周边更能瞄准粉丝受众。而基于电影情感交流的诉求,每一个超级英雄电影都要富有人性,被誉为重新定义超级英雄电影的《黑暗骑士》,克里斯蒂安·贝尔兼具名门富家公子和英雄蝙蝠侠的气质,角色与符号相得益彰上演精彩的叙事游戏。罗伯特·帕丁森则躲到面具后面,面具成了他存在的理由,他甘愿在面具之下。所有超级英雄电影都需要主演的明星气质和主角光环,帕丁森虽然出身偶像,在这里真实面孔的存在感被严重挤压。

如果不是看到现代化的道具,这部《蝙蝠侠》会让人以为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美术置景极为复古,当布鲁斯·韦恩去找阿尔弗雷德探讨案件进展,韦恩家的客厅如同一个古旧的宫殿,虽然宽敞宏大上有穹顶,却在复杂的建筑结构和线条和复古阴郁的色调下,带来的不是豪宅的奢华感,而是隐居其中数百年不见天日的吸血鬼贵族给人的压抑感。

影片故事发生的时间里,不知道哥谭所在的纬度上暖湿气流与冷空气为何一直纠缠不休,暗夜都市中一直雨雾弥漫,城市灯光射出刺目光线,高对比度的影像让人想起德国表现主义,但在画面层次感要丰富很多,布光与摄影都努力营造这种层次,让蝙蝠侠的黑色与城市的夜晚动静结合。

从蝙蝠侠到布鲁斯·韦恩,罗伯特·帕丁森第一次摘下面具,头发凌乱,眼圈有烟熏妆,脸色苍白,另一个裸背镜头则展示他身形高大肌肉发达。布鲁斯·韦恩终于打扮像样,都让阿尔弗雷德代表观众表示很不适应。

所以,马特·里弗斯让蝙蝠侠在与谜语人的互动中逐渐接近真相并触及身份焦虑,他的方式是用强烈氛围感的影像视听进行沉浸式讲述,如果能进去,很快会适应并享受这种迷人的黑色气质,跟随蝙蝠侠进入幽暗角落发现秘密。同样的,罪犯都不张扬,都已经成为哥谭生态的一部分,警察与黑社会充分交融,上流社会与罪恶交易毫无违和,罪犯头目外表看起来是极富修养的绅士,罪恶以合理秩序的方式存在,难怪,韦恩必须成为蝙蝠侠。

这部《新蝙蝠侠》在充满超级英雄的电影市场上看起来颇有创新的勇气,导演用了很多黑色犯罪电影的技巧,但同时,这部电影里布鲁斯·韦恩的家族往事、猫女的身世、谜语人的行动线等等,在很多版《蝙蝠侠》漫画里都曾经出现,马特·里弗斯是用黑色犯罪电影风格从丰富的蝙蝠侠漫画素材中选取然后重组,这能看出《蝙蝠侠》作为流行文化符号,80多年来经过了多次不同主题与风格的演绎,并且在不同时代都与不同的社会心理对应,并在杰出的漫画艺术家那里屡出佳作,成为改编蝙蝠侠电影丰富的流行文化土壤。

只在这十来年的超级英雄电影出现的时间里,我们会惊叹于《新蝙蝠侠》的勇气;资深的漫画迷和影迷,则认为这部黑色犯罪电影与观众的相遇,不过是久别重逢。

这并非说马特·里弗斯只是站在巨人肩膀上。倒是在疫情发生以来,当我们再次看到这几十年来熟悉的商业片,都觉得表演和创作都充满了疲惫感,曾几何时惊叹漫威宇宙十年布局,转瞬间连漫威自己电影都屡现疲态,虚假的乐观已经穷途末路。这个时候,《新蝙蝠侠》的价值在于,让我们可以把流行文化与社会文化的关系看得更长远些。

《新蝙蝠侠》毕竟还是商业片。导演用影像呈现了黑暗诡谲的哥谭,对于黑色犯罪电影技巧的使用非常成功,但最终还是要落到英雄救世上,如果从前半段的黑暗风格来看,结局似乎可以更低沉一些,尤其是导演已经因为影像风格的执着牺牲了一个犯罪电影解密的乐趣,谜语人和蝙蝠侠的高智商犯罪游戏往往以对白解释,布鲁斯·韦恩对于家族黑暗往事的怀疑也是靠阿尔弗雷德一番动情陈词澄清,最后只能靠正反派终极价值观对决来提升,当蝙蝠侠在最终营救中感悟到“蝙蝠侠”这个符号给哥谭带来的希望与力量,我有点惋惜电影那种黑暗迷人的气息就此停止了。

这终究是一部蝙蝠侠电影,已经在纯粹电影的路上做了最大努力的尝试,所有电影之外的东西我觉得都不重要,比如DC电影宇宙怎么办、要不要和华金版小丑会合、如何跟神奇女侠超人海王闪电侠组队?我倒是希望,就沿着这个路子拍,不用续集不用宇宙,每一次就在电影风格上努力尝试,所谓超级英雄、邪魅反派等等符号,都可以为了影像和叙事的主题而不断重塑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