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萍

他还是那句话，看不看能咋地？说完就又扭头看长安街去了

大前年春天，我在北京工作的时候，邀请我父亲来北京玩，想让他好好享受一下，就帮他订了天安门旁边的一个五星级酒店。

他上午十一点多到，我到火车西站接了他，打车直接把他带到酒店。

他穿着白衬衫，拎着一个小包，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我就笑他穿得很商务，就是脸上皱纹多了一点，要不然挺像一个来首都出差的成功的投资人。

他得意地说：“老爸帅吧。我有闺女打扮我啊。二宝三宝说了，大姐肯定把你安排在高大上的酒店，啥都不用带。”

二宝三宝就是我两个妹妹，我是大宝。

他一进房间，就坐在靠窗的大躺椅上向外看，那里是可以看见长安街的车来车往的，路两边的树啊花啊，都是修剪过的，拘谨细致，待客的样子。老人都喜欢这些。

我说：“爸，你把腿放上去，鞋也脱了，坐舒服点，歇够了再出去玩。”

他听我话，调整姿势，把自己的大茶杯里加了酒店的热水，靠着椅背喝自己带来的红茶，发出嗞嗞的声音。

有一次我说他，喝茶总是发出嗞嗞的声音，多没礼貌啊，搞得外孙子都学他了。他根本不理我，还是照样嗞嗞。

但这会儿看他嗞嗞喝得很舒服，感觉路上的疲劳都释放了，我也挺开心。

他说：“在酒店歇着就挺好，酒店这么豪华，不用去哪儿。”

我说：“那怎么行呢，应该去故宫看看啊。”

因为我觉得游览北京首选的地方就是故宫，我每年都去一两次。他说行啊，赶紧扭着身子拿水壶，又往杯子里续了热水，大口喝着茶。

我带他到故宫门口，才发现人山人海，买票的队伍排着长队，据说要等一两个小时。我有点疏忽了，我以为不是周末，人不会那么多呢。

他又说：“不进去了，到门口看看就行了，回酒店吧。‘文化大革命’串联的时候我进去过。”

我说：“那不行啊，串联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想办法。”

我找到一个“黄牛”。因为我知道如果有排长队，就一定会有人提供“便利”。“黄牛”拿着有折扣的老人票，我用全价买，这个逻辑让我很放心。

买了票，我自己要去上班，把我爸送到故宫门口，听说是黄牛卖的票，他很忐忑，我护送他进去，嘱咐他游览完自己回酒店，等我下了班，去酒店找他。

他到门口还特意和检票的工作人员强调了一句：“老人票，你们看看对不对？”

我说，“爸，你进去了以后，在门口租一个语音的讲解器，你一边走，就可以一边听讲解。”

我爸说：“我租那玩意儿干啥。”然后他就晃荡着进去了。

我父亲人瘦小，走路又摇摇晃晃的，有点公子哥的样子。他不像有些老人，对什么事情都特别感兴趣，喜欢拍照啊，记录啊，和导游提很多问题啊。对有些知识，他会觉得，我知道又怎么样呢，不知道又怎么样呢？

其实我也这样。但我有借口，我觉得在有价值的事情上，我还是比较努力的。平时放松一下也应该。

我看他进去有点后悔，觉得应该陪着他一起逛逛，怕他一个人也许没啥意思。但想到他的北京行还有好几天，又自我安慰后面几天陪也可以。

我后悔还有一个原因，我觉得他肯定不会在里面好好逛的，如果是一个学生，我爸应该是一个坏学生。我估计他一定会找一个里面的长椅坐着，滋溜喝几口茶，笑哈哈看着人来人往。我虽然拿了一个相机给他，让他找人给他拍照，但估计他也不会找的。

他去好多地方旅游都是这样的，他总是说，去过就行了呗。有一次我和他说，你还没去过欧洲呢。他说，去不去过能咋地呢？我在家里呆着特别舒服。

他养花，放风筝，打麻将，没什么画画、写作这些爱好。我有时候说，要不你在家练练毛笔字吧，别在外面放风筝，晒得那么黑，又不按时喝水，对身体不好。他说，我练那玩意儿干啥？

那天我匆忙回公司发了几个邮件，开了几个小会，就又回酒店。果然不出所料，我爸已经回来了，歪在窗前的躺椅上喝茶了。

这回他把白衬衣脱了，穿着大白背心。他人瘦，背心就看起来特别大。

看我回来他很高兴，说看得挺好，虽然没租讲解器，也跟着别人团的导游，听了不少故事。参观完回到酒店重新沏了茶，刚刚喝上。

我本来想说，肯定没好好看，这么快就回来了。后来我想，没好好看就没好好看吧，七十多岁的老头，也别累着了。

不过我翻了翻酒店桌子上的资料，给他念了念有关故宫的内容，我还和他说，其他几个有时间都去看看。

他还是那句话，看不看能咋地？说完就又扭头看长安街去了。

我今天想起来，倒是也信了他的话，看不看咋地啊。

他前年去世了，没看过白金汉宫啥的，也无所谓吧。但是，想起来，我还是有点后悔，如果那时候我陪他一起走，就好了。